只是,不管是凡恩、他的母亲格瑞塔还是父亲雷蒙德都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一度烦扰格瑞塔前后数月的所谓胃痛——在经医院检查后被证实是一块瘤子,在她的子宫里,并且,已经长到直径接近20寸了。无法完整而不伤到子宫地将肿瘤切除的医生,最后只能将肿瘤连着子宫一起切除。
手术是在a市的公立医院做的。雷蒙德之前有听说中国私立医院的情况与美国大相径庭,却囿于公事繁忙无法立刻飞回美国。小小的凡恩全程和父亲站在手术室外,看着父亲签医生递给他的白纸,脑海里一片空白。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将切下来的东西拿给他们过目。基本完整的大块肿瘤,还有粘着一部分肿瘤组织的子宫——看上去其实仅仅是一块红色的皮囊而已。想到自己就是在这里面呆了十个月,凡恩的心情十分复杂。可以说,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成年后听说自己的小学已经被拆成一片废墟——不,比这更强烈与怪异,凡恩也无法准确描述这种情感。他咬着牙,眼泪却还是快掉下来了。
“辛苦你了。”对着那块红色的皮囊,凡恩最后发出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喃喃。
医生以为他是在和自己道谢,忙不迭用蹩脚的英语回应说:“没什么,没什么。”
——格瑞塔给凡恩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计划就以这样一种有些残酷的方式告一段落,只留下腹部一道疤作为曾经经历过的证明。但这事还有后续,暂且不提。
瑞尔家祖上曾是英国移民。这个未曾在历史书里留下些足迹的家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海上横行——他们之中有许多是海盗,勇敢、蛮横,并且缺乏对社会的归属感。漫长的时光琢磨就像是在他们的灵魂上一层接一层地套上俗世的包装。到了雷蒙德的父亲这一代,那种经由探险意味上的冒险精神转变为了极致的入世勇气。凭借独到的眼光与及时出手的果断决断,老瑞尔从美国经济萧条时期那把廉价的优质股票中捞了一大笔,并就此发家,创办了自己的公司。起初这家公司主营皮革的生产加工,规模很小,在之后的十数年里稳扎稳打地改良发展,效益不错。雷蒙德在接手公司之后开拓了业务范围,旗下分设了现代化的复数个子公司,并将业务范围拓展至美国以外——加拿大,日本,再到中国。
在此不得不提到瑞尔家随血统世代流传的第二个东西——奇妙的东方情怀。这种东方情怀并不来源于《马可波罗游记》式的金银铸成的大地一类不切实际的怀想,其缘由是,早年还是海盗的时候,与凡恩祖上同船的有一名来自中国的水手。他用身居英国之后学来的英语向年轻的海盗瑞尔讲了许多中国的事。没有金山银山,却有完全异于英国并且及其悠久的文化。与那名中国人相处的日子中,瑞尔曾一度憧憬他口中那个神奇瑰丽的东方国度。而在中国人离开瑞尔所在的城市之前,他将自己身上的一只玉镯子送给了瑞尔。
很可惜,凡恩并没有亲眼见过那只镯子。听父亲讲,镯子在传到第三代时丢失了。其原因是一场海难。突然的风暴袭击了诺曼·瑞尔所在的船只,风暴之后诺曼发现自己在一块漂浮的碎木板上,三天漫无目的的漂浮期令他几要绝望,好在最后他看见了祖国陆地的影子。踏上陆地并就近找餐馆饱餐一顿之后,他才意识到手腕上的镯子不见了。
那场海难带走了全船上的数十名船员,诺曼是唯一的幸存者。或多或少地,他将自己这次大难不死归咎于自己丢失的玉佩。晚年时期的诺曼收藏了许多玉器,这在当时的英国人里并不常见。至于会选择中国为市场拓展的方向,就原因来看也并非单纯出于对未来世界形势的预判。这之中带有私心。以雷蒙德·瑞尔身为瑞尔家后人一脉相承的东方情结为主,以雷蒙德本人对未来这个国家经济发展怀有的信心为辅——总之,其结果是在凡恩十三岁时,这家人从美国搬往中国偏南方的一个经济蓬勃发展的城市——a市,其后的十四年至今,全家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a市度过的。
刚搬来a市时,凡恩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又或许是继承了祖上流传下来的东方情怀,闲暇时他开始接触中国的绘画。
凡恩喜欢中国画的笔触,那让他感到自由。西方一贯宣扬的自由他不曾从古典的西方画里看出,只觉得那些笔触太过繁复紧绷。而古代中国的字画,无一不让他感到自由。如伸展向高空的竹,如枝头盘旋的雀,如大笔挥就的墨黑色的芭蕉,又如工笔细描的奇彩的人物——“写意”,他从老师口里听到了这个词。如此精准又传神的,写意。就是写意。在a市的中学读了两个月书后他向父亲提议说自己想学中国的绘画,父亲也同意了,预计有时间就在当地给他找个老师。当然,最好是私人授课,实在不行的话,报个艺术班与一众同龄但不同肤色的孩子一起学习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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