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一共九九八十一步,他走得终身难忘。
门扉轻轻合上,床头散着蒸汽的香炉中幽幽地冒着轻烟。
元和帝对跪在床头的顾昀说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和阿晏最要好,一般的年纪,站在一起,像一对玉做的娃娃。”
提起早夭的三皇子,顾昀的神色终于动了动:“臣顽劣得很,比不上三殿下从小知书达理。”
“你不顽劣,”元和帝顿了顿,又低声重复一遍,“不顽劣……倘若阿晏有一丁点想你,又怎会早早夭折呢?龙生龙,凤生凤,是什么样的种,就会长成什么样的树,子熹,你身上流的才是先帝的铁血啊……”
顾昀:“臣惶恐。”
元和帝摆摆手:“今天没有外人,朕与你说几句真心话。子熹,你天生应当开疆拓土,群狼见了也会瑟瑟发抖地俯首,可我总担心你戾气太重,将来有损福报。”
坊间有传言,顾昀的外祖——武皇帝就是杀孽太重,才落得晚景凄凉,儿女一个一个都留不住。
“魏王的心虽大,但有你守着,太子将来江山可算无虞,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你要听朕一句话,万事过犹不及,你要惜福知进退……护国寺的老住持也算是从小看着你长大,佛法无边,你若是得空,多去他那里坐坐。”
护国寺的老秃驴有张乌鸦嘴,曾经说过顾昀命中带煞、克六亲,因为这个,顾昀始终不肯踏进护国寺一步。
此时听皇上提起,顾昀心道:“对了,忘了那个老秃驴了,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他秋后算算账,一把火烧了他那欺世盗名的烂佛堂。”
当年老侯爷死后,皇上也是用这番杀孽重而不祥的论调削弱玄铁营的。可是近年来番邦人蛟行海上,频繁往来大梁,北疆、西域,乃至东海万里,哪里没有虎视眈眈的眼睛在贪婪地看着神州大地?
杀孽太重不祥,难道国祚沦落,疆土起狼烟,百姓流离,浮尸千里,就算是以和为贵、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顾大帅同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大表兄一样多愁善感,那么泱泱大国中无知无觉的芸芸众生,又要依仗谁去镇守疆土呢?
派朝中翰林们去“以德服人”吗?
顾昀不单想打,还想一劳永逸地打,最好直接踏平西域,打到那些三天两头觊觎中原大地的西洋番邦人的家门口,让他们闻风丧胆,再也不敢窥伺别人家的大好河山。
平定西域叛乱的时候,顾昀就上书这么要求过,皇上可能觉得他疯了,一口驳回,驳回不说,还用“寻回四皇子”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将他发配北疆。
当然,皇上也没料到,他把顾昀牵制到北疆,顾昀给他绑回来一个蛮族世子。
有些人,杀伐星当头,倘不为良将开疆拓土,必定回朝祸国殃民。
行将就木的多情帝王与风华正茂的无情将军一躺一跪,在狭小的床头最后一次掏心挖肺,依然是谁也不能说服谁。
元和帝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忽然一阵悲从中来。
老皇帝想,如果当年不是自己贪慕皇权,如今是否只是个走狗斗鸡的闲散王爷呢?
他遇不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女人,或许会把一世深情许给别的什么人,也不必妻离子散这么多年。
这种堆满了荆棘与枯骨的帝座,大概只有安定侯他们这种杀伐决断、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资格坐上去吧?
元和帝喃喃地叫道:“子熹……子熹哪……”
顾昀那宛如铁铸的神色波动了一下,他眼睫微垂,绷直的肩膀微微柔软了下去,不再那么笔挺得不近人情。
元和帝问道:“你会怨恨朕吗?”
顾昀:“臣不敢。”
元和帝又问道:“那你以后会想念朕吗?”
顾昀闭了嘴。
老皇帝不依不饶地盯着他:“怎么不说话?”
顾昀沉默了一会,并不怎么见哀色,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没有亲人了。”
元和皇帝的胸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手攫住了,他一辈子没见这小王八蛋说过一句软话,如今只这一句,便仿佛将两代人那不曾宣之于口的恩怨与爱憎一笔勾销了,只留下荏苒光阴下,孤独褪色的浅淡依恋。
这时,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提醒道:“皇上,该进药了。”
顾昀回过神来,一抬头,又成了那睥睨无双的人形凶器:“皇上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元和皇帝却忽然开口叫了他小名:“小十六!”
顾昀微微一顿。
元和帝吃力地伸手摸到枕头下,摸出了一串古旧的木头佛珠:“过来,伸手。”
顾昀看着气喘吁吁的老人将那串不怎么值钱的佛珠扣在他手腕上,心情有点复杂。
“大表兄……看着你呢。”元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背,几不可闻地说道。
顾昀心里大恸,表面上的镇定几乎要维持不住,只好匆忙告退。
三天后,帝崩。
文武百官与黎民万千一起,又一次送别了一个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侯府
京城一场大雨后,隐而不发的寒意揭竿而起,露出内里行将露结为霜的萧条凛冽来。
长庚懵懵懂懂地跟着一堆陌生人送走了老皇帝,送葬那天,有八驾马车拉着九龙的棺椁,大路两边竖起十万蒸汽号,自发地奏响哀乐,喷洒出白烟如盖,罩住了整个帝都,重甲隔出闲人莫入的藩篱,甲阵外,观礼者人山人海,有大梁人、夷人、百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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