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山,风从打开的车窗吹入,仍然潮湿并且火热,让人非常不舒服,像某种毫无吸引力的调情方式。重庆较上海更为破败,好在还是人流如织,当然,这是一座不会被轰炸毁掉的城市。
其实我也还没去见过人。他的老战友有点不好意思。就还不确定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你不要抱的期待太高,你来得这么快,我真怕你失望……
“不怕。”明诚沉着说。
因为病人是抵抗敌人的拷打折磨数年始终不屈的坚强的革命战士,所以得到这里最好的照顾。疗养院房间宽大,只放置了一张床,窗口对着的地方,有大树垂下碧绿枝桠。
明诚走到门口停住,看着那个坐在病床前背对房门的背影。那个人瘦骨嶙峋,即使如此这已经是别人说的他有所恢复后的情状,因此难以想象他刚来时是什么模样。大部分伤痕当然看不到,只他头皮上有一条不生头发的印记。这是多少年的旧伤?最长能有多少年?他们多久没见过了。
明诚想,简直十年生死两茫茫。
倒不是没想到有这一天,只是有点没想到是这样子见面,都这样子了,没想到还能一眼把他背影认出来。
明诚说:“明台。”
那个人回过头来。
是的,他唯一的弟弟,永远的家人,烧成灰他也该认得出来。
他推着明台出去,疗养院在城郊更高的山里,位置高,因此清凉。山泉流水声外,还处处鸟鸣,碧树成荫,云雾缭绕。明台的骨头其实没事,只是暂时还提不起力气。过了这么久其实他还算是年轻,好好养下去,一定能够养好。即使不是当年的样子,但可以活下去。
“你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儿在哪里吗?”明台问。
“不知道。”明诚说,在山崖边停下,“不过可以找。我能找到你,你也一定能找到她们。”
“我过来执行绝密的潜伏任务,和她们,和你们,都断了联系。”明台说,他现在头脑很清晰,虽然据说近两个月才恢复,“对不起。”
“这种话别说,我才是应该早一点找到你。”明诚望望山间飘动的白烟,又低头看明台。
明台衰老了一点,瘦得可怜。明诚想,怎么我像是过得最好的那个。
“你和大哥还好吗?”明台问,眉眼跳动,一跃是当年的神情。
“我很好。至于大哥,我看到国民党的内部文件,他被下了枪决的命令。”明诚如实说。
明台的五官都凝住了,“大哥还活着吧?”
“我不知道。”明诚仍然诚实。
“一定还活着!大哥一看就是那种能活成老妖怪的。”明台毫不客气地说,“阿诚哥,我们把他们都找出来。”
“找不到怎么办?”明诚笑起来问他。
“总有人是找不到的。”明台倒还洒脱,“但是不找怎么知道?”
“是。”明诚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真狠。”明台表示,“要是死了,我还是不知道的好,就当都活着吧,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阿诚哥……”他拖长声音。
“说。”
“你还,对大哥抱着那样的感情吗?”明台问。
明诚猛把他的轮椅一拖,“你还在意这个?”
“只是好奇。”明台咧嘴一笑,他少了两颗牙,笑起来没有年少时候好看,“你跟他这么多年了。”
“这才多少年。”明诚冷冷地说。
“贪心。”
“你不明白。”
“我明白!”明台突然地冲他吼叫,“否则我怎么活下来?!我为什么要活到现在?!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的声音在山中回荡,明诚想还好你活着,但早就过了和明台相对吵架的阶段,不好回答就不回答,脸上并没有因为他的叫喊兴起一丝波纹。
明台只能坐着瞪他,气势就远远不能达当年。
既然在重庆,明诚想起梁苗苗来。倒不是说之前忘了,而是苗苗确实一直在他需要寻找的人名单上,但他能为了明楼找到明堂找到阿香甚至找到明台,却不知道找苗苗,要怎么找起。
梁太太前些年已经去世,当初答应帮忙去收养了苗苗的明楼的同学原本有名字地址,但政府的关系都用过了,还是不知道。这回亲身找过去,人当然不在。他一户户邻居敲门问,才明白这年什么都大变了样,洋房里一户户搬进普通人家,从前旁边住过什么人全然不认识。
如果是旧国民党的人,可能去台湾了吧。有人帮他猜测。
“就算是台湾的话,也总有一天可以联系上的。”明台帮明诚乐观,“我们什么时候解放台湾?”
明诚只得把这件事继续搁置。
明台没事,问他些闲话:“明公馆还在吗?”
“在,充公了。”
“我们老宅还在吗?”
“在,你大哥给卖了。”
明台扁嘴,“物是人非。阿诚哥,你住哪里啊?”
“公房。我有政府职位。”明诚答,“房子小,你回去不要住不惯。住不惯也住着,没第二间给你。”
“那要是大哥回来,我怎么办?”明台很惊恐,把自己会瞎眼的预知写在脸上。
明诚真喜欢他说话。
“那我把房子留给你就是。”明诚说,“你先好起来吧,否则我还得照顾你,走也走不开。”
他请了长假,在重庆照顾明台。明台过了最糟的时候,恢复得不算很慢。逐渐他可以自己爬山,再和明诚一路散步散下来。走不了了就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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