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秋。
明楼还是不记这种事,他的哪边工作都紧得很,喊打喊杀,不会有中秋样子。而明诚其实想起来了,但也没有提。直到踏进家门的时候阿香来告假,说是她这就回家两天不过厨房东西都备好了。她看起来好像都没必要说告假理由因为谁都知道似的,而这确实是每年的惯例。
明楼恍然大悟,“都到中秋了。”
明诚没想怎么过中秋。他没想也是因为他不认为明楼想过。偌大一栋明家公馆,现在只剩下他和明楼两个人。已经冷清,就不必再自我提醒。
以往要过,都是因为明镜高兴。在院子里把席摆上,用圆桌,瓜果月饼堆满,然后左手小弟,右手边大弟弟,其乐融融。明镜平日里不喝酒,但桂花酒这时候还是可以来两盅。不醉人,只是高兴。
明镜大概还想着,未来某一天,左手边再多个漂亮的明家小少奶奶,右手边……大少奶奶未必指望得上,但起码阿诚还可以娶个好姑娘进门。最好呀再多几个胖小宝小囡,满院子地跑,那样子,不知道多开心。
她只把这期望中的部分说出口过,但没说出口的部分他们其实也谁都知道。
明楼回头来和明诚说:“那我们还是摆上吧。”
“嗯?”
“过中秋。”明楼说。
阿香忙报告说明堂少爷还遣人送来了月饼,并邀请大少爷过去过赏月,还说那边讲晚上叫了堂会听。
“哦?”明楼笑,“怎么不早说?”
他才刚下班回来,这不晚,只阿香急着要走了。
明楼让阿香赶紧回她家去,又指挥正要上楼去放衣服的明诚,“给明堂去个电话,说我们就不去了。”
“我说?”明诚觉得还是明楼自己打电话更加合适。
“你去拨电话,我们两个都得说几句。”明楼说。
不过为什么不去?
相对于留在明公馆,去和明堂一家团聚应该不算个坏主意。
“上海经济整体衰退,明家最近也不好做。明堂这段时间见我一回,骂日本人和汪、周一回。”明楼看明诚在电话面前犹豫,就直接说,没说的是其实明堂差不多已经快要直接骂他了,“之前在家还得给明台来苏武牧羊,今天要是去明堂那儿听戏,明堂说不定就等着点生死恨给我。”
生死恨?
明诚想,哦,生死恨。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明镜没了,明台没了,明楼还做着汉奸呢。欠敲打,或者,欠打。
那还是就在家吧。
不管地上怎样战火纷飞,中秋明月总如旧。团圆二字如果真跟得这月亮,兜兜转转终归轮回得到完满,那么连分离也不会惹人烦愁。所以到底还是苦恨人世太短,过了这一时怕等不得下一时。
好在这一时还在。
明诚设好桌椅,才关了馆内所有灯,请明楼出来赏月。月色上佳,连庭中草色,都被照出一层朦胧薄霜。
只他们两人,明楼又不像明镜一样讲究节日吃喝,虽然阿香食物买得齐,明诚并没有摆出满桌的东西。无团圆时节可庆贺,于是黄花肥蟹都不必要,只明堂送的月饼和桂花酒是要有的,青瓷盘子,白瓷杯子,桌椅,人。
月饼红章上盖的是明字,想来是明堂挑的好师傅定做而成,味道不会糟。但明楼不喜甜,象征性地吃半个就搁下。
明诚瞄了瞄,不出声地倒了酒给他。
“这种时候老想起些以前的事。”明楼说,接了杯子,“不好,人还是该看前面。”
“想起什么了?”明诚问,也给自己倒一盅。
“很多。”明楼把酒往地上浇了,“我父母去世后第一年中秋,大姐哭了。”
明诚随他把酒浇地。
明楼没有再说,第二杯时,对着月光敬了一敬便自饮。
“从来就没有的东西不会想得到那里是空的,有过的东西失去了,才知道是失去了。”明诚说,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劝慰。
他这么说,明楼想到的又是别的事,带笑看了他一眼,“你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吗?”
“有点好奇。”明诚说,执杯和他一碰,“要知道是谁,会想要见一见,要不知道就算了。”
明楼碰完并没有喝,而看着他。
“怎么?”明诚问。
明楼摇头不说,把杯中酒喝掉,等他重新倒上。
明诚猜得出几分,一笑说:“你还没有大哥呢。”当我没有父母的时候。
他托住明楼执杯的手,才倒酒过去,好像明楼的手不够稳似的。温热掌心触碰明楼的微凉手指,杯满即分。
明楼盯着他的手移开,然后看向月亮。
明诚仍与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明楼也喝过,重新抬手过来。
“不尽兴?”明诚笑问,桂花香太温和,明楼不会把它当酒。
“够了。”明楼说。
明诚又为他斟满。
明楼再向明月举杯,杯中酒漾起波纹,使月影摇动。
“虽知天地无识,”明楼说,“但谢天地眷顾。”
他脸色被映得白,唇角绷紧但眼里似有笑意。谢何眷顾自然不明说,他生于乱世,半生搏命于暗夜,所得的赞美是虚伪,唾骂反是真情,活到而今亲人已近离散干净,到月圆夜只有桌边两人相对,却仍然致谢命运。
明楼饮尽。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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