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值班的十三个人全部被烧死在火中。因为上班时候不允许工人带手机,所以那天只有他们厂长一个人带了手机,我哥用他们厂长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我看见陌生号码就没接,足足打了三次我才接起,我哥当时就说弟弟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考上大学,不要走哥的老路。然后我就听见那边一个声音,带着哭腔说小孙你快点说我还要给我妈打电话呢,陆厂长的手机只有百分之五的电了。再然后电话就挂了,临挂的时候我听见一句哭腔,‘哥哥再也陪不了你了。’”
曲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痒,她从来都是个没有什么悲伤情感的人。别人的眼泪在她看来都是水分流失,会衰老得很快。但是这一次就着冰冻啤酒听着泱飏的这个故事,她竟然觉得心头有那么一层阴郁压了上来。这个二十四岁的男人讲故事就像弹钢琴一样,一下一下地都按在了听众的心弦上。她摸着下巴,想象着那十三个男人在火海中,守着唯一一台手机那最后的百分之五的电,轮流着给最牵挂的人说临死遗言。
或许老林会说媳妇你别生气了和你吵架是我不对以后你一个人过性格就不要那么嚣张了要是被人打了谁来给你出头,老林媳妇一面给孩子换尿布一面担心着锅里的菜会不会烧焦,尖刻着声音说姓林的你他娘的要离婚就直说别给老娘来这套!然而气势只撑了一秒,就瘪下去了,女人带了哭腔骂骂咧咧姓林的你没有良心老娘十八岁就跟了你家里老二还没满月你就要闹离婚。那端老林把哭声捂在嘴里挂了电话。老林媳妇坐在沙发上淌眼抹泪地哭,未满月的老二在空中蹬着小腿,白菜在锅里滋滋地冒烟。
或许大周会说妈,是我,你幺儿子。你眼睛好些没,还是看不清楚东西?看不清楚东西就不要去灶屋煮饭,喊妹妹煮。妈,我上次给你寄回来的药你要吃,吃了腰就不痛了。大周妈妈,很老的一个妇人,骨头都几乎缩在一起,颤巍巍地把电话贴在耳边,拄着拐,不断点头,说晓得了,晓得了,幺儿哇,你在外头也要好生保重身体哟,多吃点肉,妈现在吃不下了,老是卡牙巴,你替妈多吃点。大周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妈,还是你替我多吃点嘛,儿子以后,都吃不到咯。
或许小李会说娟娟,跟你分手是真的,我不喜欢你了,你还是另外去找个对象嘛。娟娟在那端娇蛮地说,还要你提醒哇?姐姐我长这么乖,又不是没人要,我早就找到对象咯,比你帅一千八百倍,还是坐办公室的!你就慢慢在你那个破厂子里头焊钢铁吧!小李挂了电话笑得心满意足又满眼是泪,说让你找你还真找啊。他不知道娟娟挂了电话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李新宇你说分手还真分手啊!
最后那一只手机又回到了厂长的手里,所有人都看见屏幕上的变化,白屏跳出,logo跳出,手机在厂长播出号码的那一刻关机了。但他还是保持着通话的姿势,执着地说,“未晞,爸爸爱你。”
曲汶忽然有那么一点,想哭。她用力地甩甩脑袋,把她认为的那些不必要的矫情和自作多情的想象都甩出身体,她又回到那个骂着“屁咧”“你他娘的”“有个锤子用”的曲汶,用亮晶晶的贼兮兮的不会红的眼睛盯着泱飏,问,“然后呢?”
“那个大老板本来是该负刑事责任的,可是他请到了南允城里很厉害的一位律师,那位律师传说可以起死回生,果然,大律师帮他赢了官司,把这场事故完全地变成了意外,那位大老板甚至连一点赔偿金都不用付,他又雇了新的厂长,招了新的工人,让他们在四十度高温的车间为他没日没夜地焊钢铁。”
问号脑袋上的那个向下的钩忽然绷直了,变成了一尊惊叹号,曲汶失声,“是伊——”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剩下的话说不出来。曲汶保持着张嘴无言的姿势,手里捏着啤酒罐,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我要离开南允了。”故事里的幸存者,泱飏忽然说。他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曲汶的手心,说,“帮我交给未晞。曾经在这里住过的那个人,一定很欢迎她来家里做客。”
曾经在这里住过的那个人……
是那个死在大火里的像收破烂的钢铁工人,还是眼前这个像富家少爷的流浪歌者?
这个问题……不允许自己掉眼泪的曲汶不想去把它想明白
蒹葭苍苍·始
这一天正是六月二十二,夏至日,北半球白昼最长的一天。
所以这一天的天,亮得格外的早。
彻夜不睡望天发呆的人,会形容天亮是一个很绚丽的过程,四点钟的时候,乌云就有了裂缝,亮光破云而出,然后云层像剥落的油漆,一块一块地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天浩荡满天清明。
同样,四点钟的时候,也是一夜中最冷的时候,夏夜里贪凉的小孩,此时也迷糊地满床抓被单,盖住发冷的手臂和肚子。
一个叫川端康成的老头儿还说,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海棠花未眠。
四点钟也会有远处的鸡鸣,像是从深山里传来似的,会让女孩子们想起“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的诗句,同样她们也想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颠沛流离苦。也有狗叫声,像是昭示着不安宁不太平。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伊人说,光溜溜的肩膀蹭着未晞的肩膀。
“我比较喜欢前一句,”未晞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伊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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