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他和乔双紫,带着玄青天青竹青,不紧不慢地穿过前门外大街,向广盛楼走去。
广盛楼在肉市街里面,特繁华的一个地界儿,周围挤满了各色店铺:估衣铺、毡帘铺、馄饨摊子、干果摊子……街口竖着一个威武的牌楼,两边方柱上分别写着“吉祥新戏”和“风雨无阻”,正面三个盘花大字:“广盛楼”。走过这个牌楼,向里百十来步,有个大院子,进了院子门,绕过一面砖影壁,穿过一片空地,才是二层戏楼。唱戏的伶人还要再绕过这个二层楼向里面走,到楼的后身,沿着一个小楼梯上到后台。
“二爷来啦,二爷辛苦!”
“黎爷辛苦!”
“崔爷辛苦!”
喜成社领班黎茂财、管事崔福水在过道里跟白喜祥相互招呼。黎茂财长得白白胖胖,精明,世故,见人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崔福水则干巴黑瘦,脸上的皱纹恰如千沟万壑,就算是笑的时候都不展开。这两位爷在喜成社里,可算是白喜祥的左膀右臂:领班黎茂财主管外务,迎来送往,财务人事之类,管事崔福水主管内务,主要是演出上的提调。白喜祥不擅财务人事方面的应对,对黎茂财那边的事,比较放手,和崔福水则是有商有量的情形多些。
戏园的后台,是个奇妙的地方。时空交错,鱼龙混杂,千百年来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人物,英武的文秀的猥琐的庸俗的良善的恶毒的忠贞的放浪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善终的惨死的万古流芳的不知所终的,全都在这里集聚,摩肩接踵地穿梭,你方唱罢我登场。广盛楼的后台很大,最里面有一排五个扮戏房,大小不一,大间是普通伶人通用的,小间则是单给挂牌的角儿预备的,其中有一间是白喜祥专用,摆着精致的小桌,缎面靠背椅子,桌上有小屉子柜,雕有回纹花边的大镜子,还有带锁的彩匣子,墙边还有衣架子、脸盆架子,搭着雪白的毛巾。
白喜祥气定神闲地净了面,坐下,打开彩匣子。揉红脸,勾墨纹,蚕眉凤目,端肃威严。今天他唱的是红生戏《古城会》,去关羽——梨园人的习惯,唱哪个人物,都说“来”或是“去”。
玄青、天青和竹青三兄弟穿着一式的深蓝棉袍,屏声静气地侍立一旁。玄青已经十二岁了,比童年时候更加沉稳,两道浓眉中间总是习惯性地攒着,笑的时候都带一点深思熟虑的神情,身姿也总是带着老生的工架,跟师父白喜祥一样,微微弓一点背,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与他相比,天青虽然高挑挺拔,却是一脸的稚气。竹青呢,个子不高,结实壮健,腿脚异常灵活,大圆脑壳依旧剃得精光,光线照射下几乎闪闪地发亮,眉毛粗重,眼睛也是大而圆,眼珠儿时常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装了一肚子的鬼主意。
白喜祥熟练地勾完了脸,站起身来,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袄,搭护领,换彩裤,蹬上厚底靴。衣箱师傅早已候在旁边,为他穿上箭衣,扎起绿地儿绣金龙软靠,盔箱师傅为他勒好头,戴上夫子盔,拿过他的私房髯口袋子,取出长近三尺的真人头发做的大黑三绺髯口,仔细帮他挂在腮边。
红生戏,兼跨老生、武生、花脸三个行当,唱的是关羽、赵匡胤这样勾红脸的角色,唱做俱繁,工架稳健大气,最考功夫。尤其关羽,梨园尊称为“老爷”,那是头等尊贵的一个人物,唱的听的,都得如敬神一样毕恭毕敬,丝毫轻慢不得。白喜祥的红生戏独步京师,有“红生大王”之誉,打扮就绪之后,完全就是一个活“老爷”,整个后台都肃穆地不敢与他交言。
时辰已到,大轴开场。白喜祥走出扮戏房,来到上场门,门边上倚着那把关老爷专用的青龙偃月刀,足长六尺五,刀头嵌金色行龙,口衔红珠,刀背缀一缕红缨,神气非凡。此时的刀头上覆着一面黄绫,刀把前面摆了供果和香烛。白喜祥凝立刀前,照着唱“老爷戏”的特殊规矩,对刀拜了三拜,恭敬地将黄绫揭开。
台侧的乔双紫鼓楗一扬,锣鼓丝竹响起,白喜祥微微瞑目,丹田运气,长腔破空:
“离却曹营奔阳关……”
震天价的喝彩。锵锵锣鼓声中,一众英雄美人登场。
“……日行夜宿哪得安?
过黄河斩秦琪路遇文远,一路来斩六将闯出五关。”
那关二爷辞别曹营,奉嫂寻兄,得知兄长进驻古城,急往见之,却被三弟张飞误会,阻于城下。桃园结义之情,眼看付之流水,英雄气短,含泪剖白:
“……今日里在古城我们弟兄会了,三兄弟全不念我们桃园结交。
罢罢罢忍耐了,弟兄恩义就一旦抛。
下得马去把头斫,桃园失义在今朝!”
台侧目不转睛的三个孩子,玄青、天青、竹青,也是三兄弟呢,全都热切地渴慕地,盯着师父的一言一动。其实广盛楼已经相当残旧,门窗破破烂烂,气味难闻,灯光也昏暗,但只要师父在场上,整个园子就是明亮的,优雅的,华丽的,无可匹敌的。台上的失义或团圆,他们并不关心,小小的心灵里只装着师父的过人风采,那是“角儿”,是一位伶人追求的至高境界,是世上最富丽的画卷,最威武的神话,最为辉煌灿烂、夺魄勾魂的美梦。
☆、第二章古城会
年节到了。传说“年”本是一头巨兽,过年就是纪念打败这头巨兽的意思,真的吗,谁知道呢,在每年的这个时分,整个京城倒像是一头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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