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听到这里,宗政良觉得已经清楚个八九不离十了。这个看似风光无两的黑道少爷,真的是被软禁被豢养着的。他连外头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他过的日子,至多就是看看电影听听戏,裁裁衣裳,发发脾气罢了。虽然可以出门,他却被无形地与外面的那个大千世界隔离开来,然后,还有一点是绝对的。
这个孩子……
“甭那么瞅着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怎么认识字!”盯着宗政良,有点恼羞成怒的桂秀峰把报纸重新裹住剩下的食物,直接丢在床头桌上,“你那手眼通天的主子从来就不许我念书!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已经是不错了!”
话音落下后,桂二少爷一翻身,直接把自己重新扔回了床上,拉过枕头,挡住了清瘦的侧脸。
坐在原处的宗政良,则在心里莫名翻涌了一阵又迅速平静下来之后,莫名有了顺着毛发方向轻轻抚摸抚摸这只小猫的冲动。
冲动无法遏止时,他看着床上那个瘦小的背影,低声开了口。
“桂六爷是雇我干活的人,可要说‘主子’嘛……我认二少爷。”略作停顿,男人抬手拢了拢鬓角的头发,一个有点特别,又似乎合情合理,有点疯狂,又似乎再平常不过的建议,就脱口而出了,“另外……反正外宅也是清静所在,时间多,事情少。,二少爷要是对识文断字有兴致……在下不才,愿意教您。”
最开始,桂秀峰以为那个建议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是胡诌,是扯淡。
但他看见了那男人认真的表情。那个说是只认他这个主子的男人,脸上也好,眼里也罢,都没有半点戏弄或者是欺骗。
于是,“不会是那老王八蛋让你拐弯抹角试探我吧?”这种话,他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他前所未有带着轻微疑惑、不安,和期待地,点了点头。
“那,要是能保证不让外人知道……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吧。”好像为了隐藏自己的窘迫似的,桂秀峰再度伸手,从床头桌上抓过那剩下的少一半烤白薯,埋头到报纸里,咬了一大口。
从那天起,可能是闻所未闻的一种教学方式,就在这对颇为奇特微妙的师生之间展开来了。宗政良没有照本宣科,买一摞初小的国文教材之类的塞给自己的“学生”,取而代之,他只是把带那少年出去的次数稍稍增加了些,时间稍稍延长了点。他会坐在驾驶位上,找桂秀峰最熟悉的地方走,经过桂秀峰最常去的店铺,那些路牌也好,招牌也罢,这说是不怎么认识字的二少爷都还认得,虽说是强制x_i,ng硬背下来的,但至少这就是个最简单的开始了。以这些当作起点,宗政良让他默默记住那些字,然后再带着他去别的地方,找到地名或者店名相似的,就告诉他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字都怎么念。桂秀峰毕竟不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他足够聪明,这样反复几次之后,那些他说话时经常用到或是多少有些耳闻的字,就完成了声音和形象的配对。这种好像运动健将热身一样的学习也好,游戏也罢,持续了大概一个星期,此后,宗政良开始带着他去认识报纸上的大标题,让他自己去念那些字,有不认识的,就跳过去,第二轮学会了再补上。照此又过了一个礼拜左右,那个居然从中学出兴趣来的少年,就令人惊讶地,会主动抓着报纸念给宗政良听了。
没有莫名的暴躁,没有动辄爆发的怒气,没有使x_i,ng子耍脾气,桂秀峰真的像一只玩儿到尾巴根都颤抖起来的小猫似的,已经全然投入,忘了自己曾经怎样骄纵跋扈不依不饶过。
这样的变化,说实话,在宗政良意料之外,可是他喜欢。他爱看对方一板一眼磕磕绊绊读报纸的样子,微微皱着的眉头,俊俏的侧脸,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确实像个小孩子一般用食指压着字,一个一个指着读的动作。所有这些,他全都看不够,甚至包括结束之后,桂秀峰无意识地捏住报纸空白的一角,一点点揉搓着抹掉蹭在指尖的油墨的模样。
不生气的时候,这黑道少爷有多可爱,他自己知道吗……
想来,是不知道的吧。
再接下来,要教他写字吗?他是真的很想看看桂秀峰的字的,是否和他想象的那样,歪歪扭扭无比稚嫩然而透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力道?
好吧,想象那些尚且为时过早,毕竟,眼前这些改观已经相当值得窃喜了。
宗政良都不敢信,自己在最丑恶的一方世界里,体会到了叫做窃喜的滋味,这简直好像严冬里开出来的第一朵桃花,弱不禁风,然而是个奇迹,并且美好到令人惧怕。
他不知道,桂秀峰也一样在窃喜,那是一种终于在压抑、惊惶,而且郁郁寡欢的环境下,总算寻觅到一丝快乐的窃喜。同样是个奇迹,同样会在带来愉悦的同时令人隐隐担心。
然而,不管怎样,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得到了缓和,被这种缓和深切安慰了的,就是吴月绢。她总是看不够儿子和那个男人坐在桌边,一个笨拙而认真地念着,一个安静而认真地听着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她太喜欢了。家里终于有个人可以稳定住儿子的情绪,虽然方法略显旁门左道,可实际效果在那儿摆着。这就好了。这太好了。
她会很乐意于亲自泡茶端点心给两个人,轻手轻脚把托盘放下,然后再轻手轻脚走去厨房,和忙着洗菜的丁婶儿聊聊家常,眼睛,却仍旧在偷偷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
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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