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伸手去拉邵北,可伤口的疼痛就像一只无形的枷锁限制了他的行动,未容他坐起身来,就教他牙缝里咝了一口凉气又倒了下去。陆晨霜这才发现伤口酥酥麻麻地发痒,不动的时也不是太疼,应当被人细细上过一层镇痛愈合的创药。
“危险?难道你怕死?”邵北凉凉地笑了,“怕死你会一个人跑来找丁鸿?怕死你不躲着他走?我看,你可不怕死!”
陆晨霜艰难抬起手,拿袖子用力搓搓眼,偏过头想看清身边的人到底是谁。
他只看到了个侧脸。
那眉眼清俊得天下无双,骨子里透着一种骄而不傲、谦而不虚的灵劲儿,荒野夜色也难将其掩盖。这就是邵北,假不了。若陆晨霜身子还行,依然愿意随时为了这人的一句话海角天涯,就算他现在身子骨不怎么行了,也还是想伸出手,替他勾起鬓边一丝顽皮的散发。
可邵北怎么这样说话?邵北是不会这样跟他说话的。
陆晨霜身受重伤,失了可能得有全身上下一半的血,考虑事情也变得慢了半拍。他钝钝地思索了良久,直到邵北又发出一声自暴自弃的苍凉冷笑,他才明白过来:哦,这是还没和他算完账。
他昏迷之前邵北没骂够,他睡着了邵北又没人可骂。这小子憋了几个时辰不说,还得给他上药,岂不是气死了?
“破你师父法阵的人就是丁鸿。”陆晨霜顾不得嗓音喑哑,迫不及待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以求将功抵过,“他确修了妖道,且想复活一个什么人,于是拿那些妖邪来试他的复生之术。我破了他的蒹葭困柳阵还刺了他一剑,但对他全无影响,他抱着一口棺材就跑了。邵北,我看他不太清醒,恐怕离走火入魔不远了,必须速速设法将他拿下。”
邵北安静听他说完,没有一丝意外:“你说这些,我已推测出大概,来这里之前留书在了山中。若我数日未归,师兄弟们必去殿中寻我,到时自然会看到。”
“……哦。”陆晨霜觉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的出生入死比不过人家师父传下来的神机妙算,邵北坐在屋里熬一个晚上,抵得过他昆仑剑诀几式几重,还能省下几瓶上好的创药。这个世间已没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证。
“此事非同小可,单凭我的推断,别人或许难以信服,但我之所言,掌门师叔和山里数千师兄弟一定会信。当然了……”邵北唇角极不由衷地挑了挑,“他们没有陆大侠的这份儿‘勇猛’,不会单枪匹马地跑去找丁鸿对质。可谁叫我无量人多呢?几千人一起慢慢找,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最终将丁鸿的罪行公诸天下。”
真凶已然清楚,就是丁鸿无疑。按理说,邵北眼下应当对丁鸿恨之入骨,日思夜想怎么手刃了他才对,其他小事都可以先放一放,可陆晨霜却觉得,邵北看自己的那眼神儿瞧着也不是多么善意。
他悄悄地心忖: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要不要试着抬抬手,击掌赞他一个“周详周详”?
说起来他还真没吹捧过谁,也不知这样做合不合时宜。
邵北道突然倾身向他,一字一字地说:“陆晨霜,我已无牵挂。你不怕死,我也不怕了。你若遭遇不测,我绝不活着回去。”
小风仍在吹着,火苗仍在跳着,当它又一次烧爆了一截树枝上的小水泡,一个噼啪窜起来时,陆晨霜在邵北眼里看到了一泓秋水,无限哀愁。
此时此刻,一切的顾左右而言他显然都不合时宜。
陆晨霜躺平,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可你一来,我听见了你说话,又不想死了。”
邵北眼里的哀愁溢出了两滴,顺他脸颊“啪啪”落在地上,他痛斥道:“花言巧语!”
陆晨霜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以此名目批判。
“你亲口说,都听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说得好听!可你又是怎么做的?”邵北真的发起火来,一点儿谦谦君子的模样都不剩下了,仿佛他心里有一个愤怒的小人马上就要挣脱束缚跑出来打陆晨霜一顿,“不是第一次了,我一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你!这回你倒是更干脆,连一个字都没给我留下!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宁可一个人来也不肯等我几日!陆晨霜,你说过的话到底算什么!”
天上没有下雨,陆晨霜的手却被滴滴水珠打湿。
他有一瞬间曾想像上次一样轻描淡写地带过此事,说些诸如“没有多大的事,你看你这样子”、“不是什么好地方,叫你做甚”之类的话,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邵北控诉他的字字句句都不是杜撰出来的,明明人家才是占理的那个,怎么倒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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