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澜终于听到这答案。他没太多震惊,但也没能立时接受,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头顶流到脚心,却不知道这寒意是为什么生发。
“殷鉴不远,陛下待成年之后还要大婚,日后为君为父皆当知分寸。”
“殷鉴……不远?”
知道和真正亲耳听闻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即使答案分明在意料之中。殷琦沉默良久,哑声开口。
“卿弑君之后……还要……说先帝是商纣王?”
“陛下。”
舒澜也终于不再端谨,索性肆意抬头去看。那“陛下”二字低声如自语,殷琦听得浑身一个激灵,收声仰首,与崔道之眼神铮然相撞,只闻他厉声问道:“否则,陛下是想到九泉之下去质问臣吗?”
皇帝强压下泛红眼眶里师出无名、不知是为人或己涌起的泪意,被噎得抿了抿唇。
十二月的风是极冷的,但日光非常强烈,晴朗又坦荡。太阳又往西边偏了一小段,正好打在舒澜脸上,他眯起眼躲开刺目的直射,去听崔道之和殷琦的对话。
崔道之说完了这句,并没再多说什么,只看着殷琦有些匆忙慌乱地回到座位上坐下。
舒澜在一边怔怔看着,忽然想起些什么。
比如他第一次和崔道之同乘一车的时候,见到的那个诛杀先皇后孟氏族人的刑场。再比如他们一同打理先帝的丧事时,崔道之那种异乎寻常的疲倦和抗拒。
那场大狱让京城流血不止,但当时甚至连舒澜也不曾明白,只是一个趁先帝病中的时候提前召太子进宫的罪名,何至于此?
先皇死前,孟氏和自己的兄长谋划好了,假意召殷琦进宫问病受诏,实则是想借机谋害;崔道之拦下进宫路上的殷琦,便索性将计就计,为免夜长梦多,直接逼宫继位。
从前在他心里散落过的、疑问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拼接成型。
他竟然曾经距离这件事那么近。
舒澜忽然想起他从临州回京之前,故交杨子南问他,你怎么知道崔道之不是故意算计,引你回京去替他做事。
知道真相的唯一好处,或许是这句话现在倒是有得回答了?舒澜哭笑不得地想。
因为他的计划里根本不需要有“让我作证,洗清罪名”这一项。他行事果决狠厉,甚至无情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在一片混沌中,他听到殷琦在终于还是捡回了方才的话头:
“先帝在那时,曾有什么想对朕说的么?”
“没有。”
崔道之摇摇头,对上天子怀疑的眼神与一句“卿是忘了,或是不愿说”。
于是便又补上半句:“哪里来得及。”
当昏暗的寝殿变作岌岌可危的孤城,他又何曾有机会拖延与纠缠?旧爱也好,新仇也罢,一切的曲折都被葬于热灰之中,再无由得见天日。
——当然了,本来也不需要得见天日。
但他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的舒澜身上看了一眼,在内心不无嘲讽地一笑。
现在这翠竹一样的少年,终于该知道他爱慕的上司是何等样人了。
即使抛掉所谓的情情爱爱不提,送对他有风云际会知遇之恩的君主魂归九泉,又亲自逼死于国有功收复失地的常胜将军,都不是什么可以面对青天白日的事情。
就算不论哪一件都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将永远难辞其咎。
千百年后的史书是要舒澜这样的人来写的,他不知道百年后的人会写他什么——更可哀的是,他这回也猜不出舒澜在想什么。
不过此刻也当真谈不上后悔,他只觉得冷。
“陛下自然难忘,但于臣又何尝不是?”
沉默只有片时,崔道之很迅速地就回答了殷琦的话。
“卿究竟……出于什么用心?”
殷琦又问他。这一回崔道之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没有什么用心,只不过是险境经得多了,锻炼出了习惯性的机变。殷琦惊怪甚至畏惧都是人之常情,但他并不知道,对于崔道之而言,这桩事其实也是心底难消的旧伤。
他此刻闭上眼,就好似能闻得到那天扑面而来的夕风,和被雨水浸染的花腥。
那天殿中四下无人,他跪在地上垂眼望着先皇殷峻,听着殿中铜漏声音滴答滴答,在心里计算着时刻。
没多少时间了,他知道,床上的人也知道。接近油尽灯枯的殷峻抬起头,无奈冷笑了一声,就那么看了他一会。
“只剩这一条路了……还有三刻。”崔道之低声道,“陛下……我还能再拖延三刻。”
殷峻的手搭在外面,听到那句话,微微抓紧了被面,沉默了一下:“好。”
崔道之松开手,扶着床沿站起身来,也慢慢答道:“好。”
他没往下想,从回忆里抽身而出。
那种冰凉的、凛冽的寒意把他包裹得很紧,令他甚至要战栗。飞光走马,一生匆匆而过,崔道之有一瞬间觉着自己眼眶发热,仿佛就要落下泪来,但实际只是干涩,涩得生疼。
殷琦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他记得的不比崔道之少。
那天入殿之时夜雨初歇,空中无月,唯有回廊之间侍立之人手中摇曳的灯影照亮眼前。崔道之终于得天子诏命先行一步入内,竟还不忘抬手整顿仪容。还是太子的自己守礼跪伏玉阶,只影落在千重宫阙之前,被衬得格外渺小孤绝。
他那时年幼,只觉得害怕。思绪四处乱飞,忽然就想起入宫之前还跟在崔道之身边的那个年轻文官。有些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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