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了这一句话,脸上又红了起来,忙垂了头掩饰,平日里凶险时刻也经历过不少,却都不及这一刻紧张,两手微微攥成拳,腰背轻轻弓起颤抖。
武后还道:“你年已十六,又分属后宫,这些事知道了也没什么。”却见长乐公主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道:“阿娘,让婉儿出去罢,她在旁边,儿也不好意思。”
武后便从案上随手选了一卷,扔在地上,笑道:“既如此,这一卷赐你。”
婉儿脸上烧红更甚,膝行过去,捡起卷轴,直起身子,两手将卷轴捧在身前,退出殿外,平常这殿里也不知进出了几万次,独独这一次格外慌乱,出门时没留神,绊在门上,险些跌到阶下,还是高延福顺手扯住她,关切地道:“上官才人留神。”
婉儿惊魂未定,讷讷道:“多谢高翁。”
高延福对她点点头,松了手,并无它话。反倒是团儿讥讽地道:“上官才人得了陛下什么赏赐,高兴得连路都看不见了?”
婉儿想起手中的卷轴,慌忙将其向身后一藏,团儿见她模样,越发轻佻,半伸了手来扯卷轴,一面笑道:“不知是什么好东西,也叫我们沾光看一看,心里有了数,下回若也有幸得赏,总不至如上官才人这般匆忙,几乎跌下御阶——毕竟高翁尊贵,未必就能时刻在阶边守着,恰好能扯住我们。”
婉儿忙将卷轴抢在怀中,冷冷看了团儿一眼,道:“此物极珍重,陛下独独赐予了长乐公主与我,恐怕团娘子未必能这样的福气。正因其珍重,所以也不能给团娘子看——不说团娘子看不看得懂,只说万一有所损伤,却不是你我所能担待的。”
这韦团儿当初靠着谋害怀孕才人的功劳得幸于武后,本就颇为宫中所不齿,她倒好,不但不行收敛,反倒以此为荣,四处搜罗阴私事迹,密告武后,惹得人人怖惧,连高延福这等楼罗老奴都明里暗里和婉儿提过几次,婉儿只作不懂罢了——这样既无品行,又无智识的人,婉儿心内是极瞧不上的,又逢心中惶急,索性连素日那一点脸面功夫都不肯做了。
团儿面上变了数变,方冷笑道:“才人好清高,不愧是天水上官之子。可惜家中再是清贵,一朝没官,也不过同我一样,是个印了臂的官婢,就算侥幸封了后宫,亦不过是陛下跟前犬马,日后谁比谁高还说不准呢。这一时一刻的赏赐,谁又稀罕?”
这话却直戳在婉儿心上,婉儿抿了唇,右手不自觉地抓在左手手腕上,又一下松开,高延福一直在旁看她们两相斗,此刻方笑眯眯出来道:“都是陛下的人,日夜一起在殿中侍奉的同侪,怎么说起这些伤感情的话来?” 先看婉儿:“上官才人常在御前,深被圣恩,今日又蒙恩裳,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某先在这里恭喜才人。”
等婉儿辞了几句,又看团儿:“团娘子自然是一片忠诚热切要为陛下效力的心,只是陛下圣明烛照,赏罚分明,何物该给谁,不该给谁,圣心自有裁断,我们做奴婢的,还是勿要擅自揣断的好。”
团儿冷哼道:“照高翁如此说,我也要好好恭喜恭喜上官才人才是。”
高延福笑道:“这本是同侪应有之义。”
团儿却只冷笑一声,看了婉儿一眼,自走到角落里,命两个宫人在身前挡住冬日风霜,自己靠着墙,把玩自己手上的指甲。
婉儿不欲与她过多纠缠,又思忖此卷轴不可轻示于人,便同高延福说了一句,破天荒地在当值时离了紫宸殿,走回住所,将卷轴锁在放书的箱中,再匆匆回来时恰见长乐公主从殿中出来,手里抱着一摞卷轴,面上一派闷闷不乐,看见婉儿,便站住了脚,叫“上官才人”。
婉儿见她脸色,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忙躬身站定,候了片刻,却只见她耷着头道:“阿娘说放你一日假,让你在住处好好习那画上的事,若我有不通处,可…向你问询。”说完又有气无力地补了一句:“我不会来问你的,你不必为此事挂心。”
婉儿一直束手听着,到“画”字时倏然又红了脸,送走公主,转身向殿中看了一眼,快步回了住处,犹豫再四,终究是没将卷轴取出来,展开细看——且不说此事有多违背母亲自幼的训导,只说她名义上还是当今天子的后宫,武后让她琢磨此事,其心殊为可疑,不是有意试探,看自己是否有潜通圣人、私心背主之意,就是设意羞辱、以为戏弄,无论是哪种情形,婉儿都不该当真打开此画、加意研习。
可是就算不打开卷轴,方才在殿中所见,也早已深深印在心上,越是想忘,就越是忘不掉,婉儿在床边呆坐半晌,却依旧连画中女子胸口上那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样不行。
她起身打开箱子,没有动卷轴,而是挑挑拣拣,选出一卷《华严经》来翻看。
这经书亦是武后所赐,大唐自号为玄元皇帝后裔,以道立国,抑佛崇道,内宅妇人却多信佛,尊贵如天后亦不能免俗,顾及天皇,随例分赐时多还是以《老子》《孝经》等典籍为主,佛经一向只赏给极亲近的侍臣学士。
婉儿身为后宫妇人,却能得此一部《华严经》赏赐,不但是因她分在亲近,亦是对她才学识量的褒扬,她虽幼受家学,尚孔孟而非释教,却依旧因此将这一部经书记诵得格外熟练,凭记忆一翻,便翻到了如来光明觉品中的偈颂:
漂浪生死流沉沦爱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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