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她最好的年纪里意气风发,无拘无束,光华万丈,如川上飞鸿迎风展开羽翼, 要看遍这天下。我一直站在她身后静静陪着,觉得人生似乎有了新的意义。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太长久。
十月寒风猝不及防地刮起,城中降下了第一场雪。六出纷飞,遮天迷地,千家万户一夜之间都白了屋瓦。已经褪去一身青涩稚气的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伸手接下一片片轻绒玉絮。鲜红的斗篷沾染了细碎的冰屑,似点缀梨花纹案。
“你看那满街的红色,多喜庆啊。”她轻声说道:“人人都在笑,就像过年一样。”
我怔然。举目望去,确实是……很喜庆。到处都挂上了红灯笼,橘光在夜色中摇曳出长街的轮廓,影影幢幢。将军府里也贴满了双喜的纸花,下人们正忙碌着布置装点,门边的红绸随风猎猎抖开。
圣上赐婚,何等荣耀。
我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原本就是大喜的事情。”
“那你呢,你开心么?”
语气淡淡地,好似漫不经心。但这一问却将我面上维持的平静统统都击溃了。苦涩如潮水决堤,无边蔓延开来。
我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那头一声叹息才幽幽响起,“你曾说,会一直陪着我的。”
她转回身看我,声音轻得快被寒风打散:“可是你食言了。”
几缕长发扬起,拂在她苍白的脸上。斗篷罩住的身子显得那样单薄,摇摇欲坠。我看得眼里阵阵发酸,不敢再与她对视。
有些感情,注定是不能言明,亦不会有结果的。
我沉默着不说话,她就倔强地盯着我。较劲似地对立良久,她忽而跃上雉堞,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阿缨!”我心跳骤停,猝然踏着城墙飞身直下,堪堪托住她一起跌落进雪地里。
厚积的白雪如拍岸浪涛翻腾溅开,上空纷扬的雪花更是夹着刺骨的风扑簌而下,瞬间将我们淹没。
“不要命了吗!”我后怕地抱着她坐在地上,手抖得厉害,“为什么要这样做,万一我迟了一步呢。”
“我不怕你迟一步,只怕你不敢迈出这一步。”她倚进我怀里,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表情,“把我带走吧,阿竺。”
我心头一震。这一刻我多想不管不顾地将她带走啊……但是我做不到。逃婚犹如欺君,欺君之罪,祸及满门。
我不能啊。
“将军该担心了,我送你回去吧。”
“真的,要送我回去么。将我交给别人?”她红了眼,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绞进我心里,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生了疼。我紧紧攥着手,指甲抠破掌心皮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回去吧。”
她定定看着我,凄然一笑。
“你会后悔的。”
风雪终于是停了。
满城爆竹声轰鸣不断,烧出的白烟如云似雾。我远远看着她坐上了花轿,就这么乘着一片云雾离开了将军府,出了城,再也望不见。百姓们欢笑嬉闹,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后来民间皆传晋王夫妇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王妃诞下一女,圣上赐封郡主,王爷视为掌上明珠。
王爷待王妃一心一意情有独钟,拒纳侧妃……
那便好了。她安心做王妃,而我还完恩情债,接下旧人衣钵做江湖浪客。那段肮脏不堪的过去,以及遇见她之后纯净如湖上初雪的美好时光,就都埋藏于心底吧。
随风杳然去,从此各西东。
在山中定居下来,我收养了两个徒儿,跟他们一起过着平淡的日子。春去秋回,花开花谢,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多年。大徒儿离家了,小徒儿也慢慢长大,顺利当了杀手,却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那个堂而皇之出现在素儿床边的少女眉目像极了阿缨,看见第一眼我便几乎能猜出她的身份。
“这是什么?”我指着桌上的一盒珠宝,尽量稳住声色。
“聘礼。”她侧目看向某个偷尝了我的酒后酣睡不醒的人,勾唇:“她归我了。”
好没出息的劣徒,好狂妄的丫头!我负手身后,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心绪却被她接下来的一句打得支离破碎。
“这些原本都是我娘的东西,她极为喜爱,你应该也会喜欢才是。”
“你是什么意思。”我心惊,难道她都……
“呵。”那孩子轻笑一声,脸上是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深沉神色,悠然起身走了出去,“他们之间有情,但却不是爱。”
“若无意外的话,待父王北征回来,他们俩便会和离了。”
和离?!我脑海中惊雷炸响,僵立许久仍无法回过神来。为什么,她现在不是过得很幸福么,为什么还要放弃这一切……
不应该这样的!我心慌意乱,再难镇定,情急之下竟是做出了荒唐的事情,欺骗过众人,那么狼狈地离开了傲天门。
可终究还是被她找到了。
“你以为假死一回,就能抛开所有一走了之了么?”她拂袖走进小院,冷笑看我,目光像一张网,千丝万缕将我牢牢捕捉住:“就这么想摆脱我?”
容貌和声音都没有太多变化。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个模样。我拼命压制着,才不让自己泄露出一丝颤音:“当王妃不好么,为什么还要找过来……这么傻。”
不值得啊。
“我来给你机会。”她一步步逼近,停在我面前,“你已经错过我一次,是不是还要再错过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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