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全家人几乎站满了医院的走廊,什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能沾边儿的全来了,二三十口子跟那儿杵着。
护士把张小芬带进了一个病房,男人们都被轰了出来,说要开始灌肠了,三点钟准时手术。
程知著拿着钱去交费,交完之后把单子交给护士长,然后到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问:“你们哪个家属签字呀?”
程知著看了看,说:“我签。”
这事儿有点儿自虐,像是一种自我惩罚一样,仿佛不完成了它,他就不能原谅自己一样。
说起来,这事儿肯定是跟他没关系的,那瘤子也不是他放上去的呀。话是这么说,可真想起来,这事儿出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怎么都让程知著觉得是跟自己有巨大关系的。尤其,长到二十多了,他都还从来没孝敬过父母,光添乱了,就连他妈肚子里的瘤子长到十几厘米大要做手术了,他还用那样的想法衡量过她。
交完钱从走廊过的时候听见出来的护士说他妈刚才不自觉得吓得腿都发抖了。原来,之前再怎么镇定,再怎么说不害怕,都是装的,到底是要往身上剌一刀,开个口子掏个东西,搁谁谁不怕?
医生跟他讲可能出现的意外的时候,他特别想问:不能不切吗?医生讲一条他就会问一句:“凭什么会有伤口感染的可能?凭什么会有碰到其他内脏的可能?凭什么麻醉也有可能出危险……”
医生心说你哪儿来那么多“凭什么”?凭这事儿它本来就没准儿!然后医生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耐着心一条儿一条儿地跟这个有点儿故意找茬儿的人解释,解释着解释,那人来了一句:“还有可能是扩散?”
医生再翻一个白眼:“只是说有这种可能!看她那情况应该是良性的,就算是恶性的切除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不排除有扩散的可能!这得等切下来拿到县医院做完检查之后才能知道,现在谁也说不准!唉,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了,那是你什么呀?”
“啊?噢,我妈。”
“啊,你妈那种情况,95是良性的。”
“噢。”程知著犹豫着,把那张纸上的几个字儿看了又看,签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白劳。
他总觉得这样一签,就算出了事儿医院也不管了,就等于是把他妈给卖了;这样一签,他妈身上就少了一样东西了,肚子里就空出来一块儿了,那可不是随便儿的什么东西,那是子宫,可是当初生他的地方。
想到这儿的时候程知著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可别扭了半天,这字还是得签的,这些条款在哪个手术里都有,他也听别的见过手术的同学说过。
手术一直持续到六点多才结束,那段儿时间没觉出来什么,可他妈一被推出来,程知著差点儿哭了。
他妈躺在推车上,插着输液的管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可能是刚失过血的缘故,脸显得苍白,因为麻醉的原因,他妈睡得很沉,呼噜打得特别响。那是一种很无意识的睡眠状态,如果不是那响彻整个走廊的呼噜声,就几乎和婴儿的睡眠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为什么这副画面让程知著觉得无比的难受,恨不得躺在那上头毫无知觉的那个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妈。
医生问是他们现在把切下来的子宫送到县医院还是等医院统一送过去,舅舅说自己送,就跟着医生走了。
程知著没敢去,他还真是不敢看那血淋淋的一大块肉。
半夜他妈醒过来了,说话的声音都弱,没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晚上他和他爸留在那儿陪床,第一天晚上要换六次药,俩人都没睡,换第四瓶药的时候他妈醒了一下,嘴唇干得快裂了,但因为术后不让喝水,豆豆只能用筷子沾着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抹到她嘴唇上,他爸一个劲儿地在边儿上叮嘱:“你可千万别咽下去啊。”
做这件事儿的时候程知著忽然想起了他爷爷临死的那段时间,自个儿也这样拿着水一点儿一点儿地沾着,为什么人受罪的时候都喝不了水?想着想着程知著差点儿哭出来,于是赶紧地低下头,看了看盛尿的袋子装了有三分之二了,蹲在床头把袋子下头的塞子拔开,把里面的液体都放了出去。做完了,抬起头的时候,他妈已经又皱着眉打起呼噜来了。
半夜看着他妈程知著想了许多事儿,大概他一辈子就没想过那么多事儿,那时候的他还比较文艺,想着想着就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想到这句就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孝了,什么也没为家里做过,光剩下添乱添堵添麻烦了。
没错,这句话翻来覆去在他心里闪了不下五十遍,而且每次都是十四个字一个不少地全部出现,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也从来没被他落下过。
六点多大叔叔一家就过来换他们了,让他们俩先回去睡一觉,他爸看了看药也差不多都输完了,交待了点儿注意的事儿,俩人就回家了。
到了家奶奶已经做好饭了,说:“赶紧吃吧,吃完了就睡去吧,折腾了一宿了。”
于是爷儿俩坐在一起吃饭,吃了半天,谁也不说话。
后来,程知著叫了声:“爸。”
他爸头也不抬地说:“快吃吧,你妈现在这样儿着呢,别的你什么也别想,你也甭这会儿跟我闹,我没心思答理你。”
“我没跟你闹,我就是想说你吃慢点儿。”
他爸低头嗯了一声儿,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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