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商尧怔了怔后举步欲去,岂知身后那小团子竟站起身来,一壁环视四周一壁大哭:“娘……”
他复又怔立片刻,便还是摆着大氅,头也不回地去了。
半梦半醒的恍惚之中,昏睡榻上的少年隐约觉得有人在轻抚他的额头。那人的手指修长冰冷,却以拂弦似的温柔力道抚摸自己的额头。怪得很,始终萦耳不绝的风声于那手指轻拨中竟渐渐消弭。昏迷于龙榻之上的少年随即听见了来自人间的声音,那声音动听而疲惫,偶或带出几声轻咳。
茫茫尘世里,芸芸众生间,似乎只有这个声音是为自己而唤。
他忽然睁开眼眸,便又与那双眼睛咫尺相对——
眼廓又深又长,眸光岑凉如水,还碎碎浮动着一些烛火的光影,譬似夕照朦胧温存。以前觉得温子衿的一双眼睛似她的父亲,这一细瞧方才顿悟:到底只似了三分。多情之人怕能自其中看出柔肠百结、情思悱恻,无情之人分明又能看出拒人于外、沧桑苦涩。这一眼对视直教杞昭骤然心慌,暗暗忖道:这世间若有能与这双眼睛坦然相视的,非是道行千年的精怪,定是心如止水的和尚。
那人见自己醒了,将手指从自己脸上挪了开,不凉不热地问了声:“哪里疼?”
许是摔滚在地时一路碰磕,下体痛如针扎,杞昭不由害怕:朕还没成亲呢,莫不是就这么变成公公了?可这番耻于教御医听见的话更不能教眼前这个男人听见。少年天子将起了热度的脸往褥子里塞了塞,仅留下一对黑黢黢眸子滴溜乱转,“朕哪里都好,不牢你费心。”
“陛下不必羞赧,”温商尧俯□去靠近对方,像是刻意的揶揄与捉弄,二人的面孔凑得极近,眼睫几若互相缠结,鼻尖隔着丝缎褥面轻擦一起,启了个笑道,“这一丝不挂的龙体,微臣也是见过的。”
“你、你胡说!”几若不可闻的一阵草药清香随着他的靠近飘入鼻端,更逼得杞昭脸颊涨红,结结巴巴出声辩道,“朕才没有……才没有在你面前一丝不挂过!”
“当真。”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复又坐正于龙榻旁,虽然面色依旧淡然如许,可一双深长眼眸已隐隐有了笑意,“当时陛下与只猫儿一般大小,不单赤身露体,还尿了微臣一身。”
“你信口开河!欺君罔上……你这奸佞,该当何罪!”
“看陛下精神擞然中气十足,想来已无大碍,微臣这便告辞了——”只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之感须臾就要离了去,杞昭慌张探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眼神闪躲着说,“你且留下,朕尚有话与你说。”见那人重又坐下,顿了好片刻,才问道,“朕即要大婚,宫里便有了女眷——朕且问你,该如何处置七哥?”
“陛下是真龙天子一言九鼎,如何处置自己的臣下,无须过问旁人。”
杞昭茫然一惊,问道:“朕若将七哥放出宫去,也可以?”温商尧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杞昭听了更惑一分,于是又问:“朕若不想娶你的女儿,也可以?”温商尧面露极浅一笑:“子衿年纪尚小,我亦有私心将她于身旁多留几年,这大婚之事暂延也好。”
“可纵是不娶你的女儿,朕还是要亲政的,也可以?”心里莫名好一阵不痛快,这番回答恭敬有礼滴水不漏,倒教自己往日的忧心与惊惧显得杞人忧天庸人自扰。
“微臣尚有三个心愿未了:一者,力推新法,燮理朝纲;二者,削撤藩属,收复故土;三者,拓疆辟壤,福流后世。”男子俯下眼眸看了少年天子一眼,以一个揶揄口吻淡淡笑道,“陛下亲政之后若能允此三愿,我这推毂之人自会告老还乡——运气好些,尚有可能拖着朽病之躯,享几年人间清福。”
“什么‘告老还乡’?!什么‘朽病之躯’?!你才这般年纪谈什么‘告老还乡’?!你……你打算弃朕于不顾,袖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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