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鬓丝禅榻两忘机(上)
天刚蒙亮,杞晗即已与温子衿同车而行,车上除了这对容貌相称的年轻男女,便还有几只锁着鸟儿的笼子。
赶车的车夫雇自街肆,也不识得坐车人的身份,只是一见二人即好些纳闷:这小姐看来出自高门,如何却与个小和尚厮混一起?再偷偷睃上杞晗几眼,又暗忖:若不是这人头无寸丝,身着青袍,这般唇红齿皓的模样倒不似和尚,而似优伶。
待马车蜇进林子,二人嘱咐车夫侯上片刻,即下车行远。
许是才落过一阵穿针梭线的雨,催落一地兜着旋儿的秋叶,泥路湿泞难行。每有积水不浅的深洼出现,少年僧人即快步行于少女身前,放下手中提着的鸟笼,把手递于她的眼下——温子衿一手掂起裙角,一手搭于杞晗掌心,任他牵着自己跨水洼而过。颊边浮动着少女初开情窦独有的红晕,好似花卉纷纭,煞为好看。
“若非偶然听得唐先生提及,只怕不会知道晗哥哥竟被爹爹困于京里,剃去了头发……”温子衿朝杞晗看去一眼,秀鼻好一阵酸,眸中泪滴即落了下来,“我也出家做个尼姑,来陪晗哥哥,好不好?”
“胡话!”杞晗笑着嗔出一声,“你来陪我将这些鸟儿放生就好,大好的姑娘若任年华逝于蒲团禅阁,岂非教人疼惜。”
温子衿轻拭眼角泪滴,不解问道:“这些鸟儿留着给你做个伴儿,难道不好?”杞晗摇了摇头:“我乃囹圄中人,深知这身负桎梏旦夜难捱的辛酸苦楚,又怎忍心也教这些鸟儿陪我一同受罪?”温子衿复又红了眼睛,浑似梦呓般喃喃道,“晗哥哥,你的心肠真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了……可惜子衿即将嫁入宫中,怕是不能再伴你左右……”
杞晗仿佛也未听见少女的喃语,径自打开一只鸟笼——笼中鹩哥顺势鼓翅而起,居然一刹扑上温子衿的脸庞,吓得她赶忙用手去挡,纤嫩如葱白的手指便被尖利鸟喙啄出一道血红口子。
“我看看。”轻柔执起她的手细细一看,见得伤口不深,杞晗又笑着揶揄道,“那鹩哥定是只母的。妒我们的温大小姐花容月貌,风华万种。”
分明暮秋,可身畔却有一阵桃花幽香盘桓不去,盈盈浮动。为带有低烧的手掌轻轻包覆,温子衿不住垂睫打量杞晗的面庞,更不住拿他与杞昭暗暗作下一番比较——眼前人的温柔雅致,令她愈觉另一人的粗鄙可恶。犹是这双嵌在如画淡眉之下的眼睛,清皎澄碧,情深脉脉,远胜那对眼梢上吊、终日一派冷漠不屑的眸子。
她想起那些日子住于皇宫后苑,常常偷闲溜去合卺宫,看她的晗哥哥逗弄鸟儿——鸟儿也通人性,随他手势或穿梭于葳蕤、或栖居于枝梢、或嘤嘤独语、或关关和鸣,比那吞刀、碎石的街头戏法还教她快乐新奇。可惜,如斯好景不待人。温子衿百感交集且喜且悲,声音业已恹恹,“晗哥哥说笑了,子衿哪里好看?便是子衿的未来夫君,也未曾说过子衿好看……”
杞晗摇头微笑道:“皇上大抵也是孩子脾性,纵是心头万般喜欢,嘴上仍要逞强。”此言并不令她宽慰,温子衿黯然又道:“爹爹与太皇太后极力促成这桩姻亲,不过希望温氏一门更为荣耀,定然未尝替子衿顾虑半分……子衿好生羡慕韦相家的二小姐,若能如她那般姻缘自争、自定,该是多好……”杞晗凝神望向她的眼眸,又笑,“你这小丫头心思倒宽,皇帝不嫁,又要嫁谁?”
“确是有此一人,在子衿眼里,可比那金銮殿内的天子好出十倍、百倍……”她痴痴与他对视,忽而面色娇红地低首问道,“晗哥哥,你可曾想过还俗?”
杞晗仅是摇头轻叹:“三千青丝换得一锥之地安身立命已属万幸,我又何敢再向国公作下奢求。”
“是了……是了……”温子衿抬起眼睫,任自己为眼前这双清皎似水的眼眸漉没,且痴且怅地颌首道,“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违拗爹爹的意思,纵是二叔也怕他……”
杞晗又说:“虽说国公乃当今权相,手可遮天,可总也有旁人触不得的胁下之肋——”谁知少女却猛然摇头,矢口打断他道,“他才没有什么‘旁人触不得的软肋’!就算那些泥塑的神仙有,木雕的菩萨有,他也断然没有!他悭吝无情,铁石心肠,他简直、简直是刀枪不入!”
“傻瓜,如何会没有?就是你啊!”杞晗抬手在温子衿鼻尖轻刮一下,忽又将面上笑意敛得干净,轻轻一声叹息,“罢了……”
“我?”她似为他一言惊醒,突生疑窦:那个人皆敬畏称颂的父亲,好像也并非如她想的那般全无破绽?
她羞于却又不得不承认,身为与生俱来的女子,她对于一个男人可能怀有的一切憧憬、耽溺与陨坠,竟全部来自于她的父亲——她不懂为什么这个分明好看得堪比中宵惊电的男人,没有成为他最当成为的逾墙仲子,却最终谙熟及沉湎于一种受戒般伤人伤己的孤寂之中;也不懂为什么即使这样,仍有一个痴心不改的女人不嫌他不妄言笑的乏味,只消他惊鸿一笑就好生开心,全不知他于己而言不过饮鸩止渴,仰之弥高。
母亲病逝的十载缁尘沉甸甸落于心间,早已削凿出鲜血,拂拭不去了。业已记事的温子衿自那日起再未主动亲近自己的父亲,而印象中温商尧也是一如既往般,不曾主动亲近过她。唯独记得有一回他想要抚她脸颊,她当即张口在那冰凉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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