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念君细细端详了纸上的字。
虽说都是行书,可是每个人的风格都是大不相同的。
她柔柔的声音响起:“爹爹是不是近日有烦心之事?”
她微微蹙眉:“行书讲究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爹爹素擅飞白,得颜公之酣畅纯厚,只是稍有几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无峰却有势,便入草章之法,爹爹大约是心有所想,下笔便随着心意动了。”
她竟能看出自己有几个字不知不觉用了草章笔法!
傅琨惊异地望着她。
“是女儿说错了?”傅念君也回望着他,心里怪自己多嘴,班门弄斧了。
“不,好孩子,爹爹只是太震惊了……”
她震惊于爱女怎么一夜之间从浑浊的鱼目就成了通透的明珠。
她从前可是半点都看不懂的,且极没耐心,对写字念书很是厌恶。
“爹爹,”傅念君叹道:“我从前荒唐,让您担心了这么久,我也是该长大了。”
这就是她要来说的话,不得不向傅琨说的话。
傅琨搁下笔,情绪有些激动,“好,好……只是你何时又学会赏字了?”
傅念君反而笑道:“姜公《续书谱》中皆有言。”
她指指他的书架上,正有这本书呢。
她竟真的开始看书了!她小时候连背《千字文》都坐不住……
傅琨只感到大慰平生,他的女儿,终于要开窍了吗?
他觉得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阿君,你看到了吧?
你的女儿,果真是像你的啊。
他想到亡妻,再看看如今的傅念君,不仅仅是秀丽的相貌,浑身的气派,更是如出一辙。
腹有诗书气自华。
他第一次觉得这句话,也能用来形容这个不驯的长女。
“爹爹。”傅念君见招数管用,又乘胜追击凑上去捏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带了两分撒娇道:“朝中的事是没有能忙完的一天的,你既然回到了家中,便不要再去想琐事烦心了。”
傅琨大为受用,问她道:“你又是如何看出来我在朝中不顺心的?”
他侧头看着与亡妻八分相似的女儿,她正捂着嘴娇憨地笑,说不尽的烂漫天真。
傅念君半侧着头含笑望着傅琨,话音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又明快:
“爹爹这阙词,是苏子美的《水调歌头》,是他贬谪江南之时所作。‘方念陶朱张翰’,苏子美将自己比作范蠡遨游太湖,比作张翰因思念故乡莼羹鲈鱼而归隐,固然是有两分文人风骨在里头的。可爹爹不同,您贵为宰辅,高居庙堂,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自然做不得那闲云野鹤。我瞧爹爹不是与他有共鸣,只怕是想到了苏子美的归隐,有所感怀罢了。”
傅琨摸了摸下颔的胡须,继续看着她。
傅念君又指了指书案那头的《汉书》,“苏子美素爱汉书,曾有‘汉书下酒’的典故流传,读《汉书张良传》而抚掌长叹,击节高歌,说读《汉书》就是一斗酒也能喝,他曾经也是个慨然的有志之士。”
她看见傅琨的唇角微微上扬,心下松了松,继续道:
“爹爹感叹他时运不济,最后不得已收起满腔报复,远走江南,您心中对他起了怜惜,只怕是因为同样今日在朝,遇到了相同的事,才会这样有感而发吧。”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听着让人十分舒心。
傅琨望着自己写的字,也长叹了一声。
傅念君敛衽垂首:“是我鲁莽了,言辞无状,爹爹莫要生气。”
她在这方面的感觉一直很敏锐,知道猜不中十分,也该有七八分。
“你说的很对。”傅琨道:“我确实与参知政事王相公政见不合,因此心中生了些退隐之意,只不过是写了一阙词,就叫你这孩子猜出来八分,念君,你真的长大了。”
傅琨抬手拾起那本《汉书》,微笑道:“你竟开始读汉书了,来,念君,你和爹爹说说,有何见解?”
这样的话,以前的傅琨是从来不会问女儿的,只是今日,她实在表现地太灵慧了,让他忍不住想考考她。
傅念君露齿笑了笑,“我和苏子美,和爹爹一样,爱《汉书》胜于《史记》。”
傅琨见她说得调皮,又笑起来,“你又胡猜,爹爹一样喜爱《史记》。”
傅念君接道:“女儿读史尚且粗浅,更不能说有什么见解,只不过是作为闺帷女儿,仰慕《汉书》之中大汉盛世的烈烈雄风罢了。”
她神色中有些向往:“女儿觉得,班固在燕然山勒石封功,随着窦宪出塞三千里,带回的不止是卓著功勋,还有形诸笔墨的慷慨豪情,太史公笔法固然‘言有序而有物’,却不如班固笔下那般‘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势令人折服,先人大作,女儿自不能窥其万一,不敢说想以史为镜,望今时兴替,不过是瞻仰大汉豪情罢了。”
她一番话毕,傅琨只深深望着她,“念君,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傅念君摇摇头,“无人教授。”
她只是真的那么认为而已。
大宋受西夏契丹蒙古环伺,燕云十六州尚未收复,朝廷在军事和外交上疲惫无力,百姓在民族气节上也深感屈辱,昔日汉人击退匈奴的雷霆之势早已无存,她读书这么多年,也同许多士人一样,不仅仅囿于风花雪月,偶尔也会惜古思今,追忆下汉家陵阙。
只是这点子文墨,她也不敢在傅琨眼前卖弄,自然说了几句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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