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恰好是十万大山的一角,天光被山石破成三四块,太阳就嵌在其中一块里,散发出橘红色的光芒。
“天黑的时候最好不要在山里待着,”他补充道,“我们得去找一些隐蔽的地方,夜里一定冷,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狼,再说王盟也要休息。”
“他能不能休息还要看你们张团座的。”胖子嘿嘿笑了两下,倒转枪托拍了拍凉师爷的肩膀。
凉师爷吓得脸都白了,眼神怨怼地瞧了他一眼。
胖子笑得更凉了些。他原本打算自己来背王盟,哪想自己背上竟然长了烂疮,前些天遭遇战时跟别人扭打了几阵,把疮打破了,疼得他枪差点都背不起来。
吴邪把他们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转身道:“往南边走走看吧。”
以上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地点是安徽南部山区里一个很平凡的角落,平凡得叫人想不到五天前这里还发生过激烈的遭遇战。交战的双方如今皆已散去,而另有一些人则一不留神就失了踪。失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吴邪的记忆里,还没有哪场战役是没人失踪的。然而若这失踪的人变成了他自己,这麻烦就难免要大一些。
好在——他也不是一个人失踪。他跟在背着王盟的张起灵身后走着,心里想,与敌同行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天前,他的警卫员王盟在撤退时被人打了一枪,枪子贴着王盟的左眼眶飞过去,硬是削开了他的小半边眉骨。等吴邪上前查看时,才发现王盟的左眼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这情景直让他血气上涌,大吼一声掉头就放了一枪,恰好打穿了张起灵用枪的那条手臂。张起灵捂着手臂,枪也被震得离了手,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吴邪就冲他面门上去了一拳,打得他踉跄几下,一个没站稳滚下了坡。他是没站稳,吴邪却是血气上头,怕他跑了,一个翻身也滚下了坡,顺手抄出枪来指着他:“你他娘别动,你被俘虏了!”
吴邪至今也记得当时张起灵脸上的表情。对方的脸上还留着刚刚吴邪揍下的淤青,两只眼睛黑亮亮地看着他,像是没睡醒一样。哪怕凉师爷之后也跟着大呼小叫地被胖子踢下来,也没有说一句话。
见吴邪掏了枪,胖子也走上来,把他那把bō_bō沙上了膛,一下顶在张起灵的背上,顺便还往对方的肩头看了一眼。
“哟,这还真是个大官儿。”他嗟着牙花子说。
胖子这么一讲,吴邪才想起来往对方的肩膀上看。
上校。他心想。
“团座,咱们被俘啦?”凉师爷爬到张起灵身边,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张起灵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轻轻点了两下。他刚点头,凉师爷两腿就软成了面条,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胖子被哭得心烦,气得一个枪托往他脑袋上甩去,砸完了指着他骂道:“你他妈也算是打过鬼子的人了,要死能不能大气一点,何况爷爷还没让你死呢!”结果受了他一吓,凉师爷虽然不号了,眼泪也还是扑朔朔地往下掉。
吴邪揉了揉眉角,示意胖子稍安勿躁,回头朝着张起灵:“姓名,职业,番号?”
张起灵看了他好一会儿,接道:“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五团团长,张起灵。”
“啥?”他刚讲完,胖子叫起来,“你就是张起灵?”
吴邪怔了怔,刹那间他有一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然而胸腔里那股热血往外冒的感觉又分明地告诉他自己的现状。
早几年,张起灵这个名字只是在晋西北一带小范围地流传着。日本人把他当成鬼,国军把他当成神,共军把他当成传说中的人物。但这也仅仅限于那么一小块地方而已,战火烧遍了全中国,一个人的名声与之相较起来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张起灵亦不会例外。在将星闪耀的天空里,他只是很微小的那一颗。
可即便他是那微小的一颗,也曾经照亮过那么几个人,至少吴邪算其中一个。他不仅听说过他,还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他骑马的背影,当然这也是早几年的事情。那时候的张起灵也一样叫人难忘:头上压着军帽,马是黑色的,斗篷也是黑色的,戴着皮手套、握着缰绳的手也是黑色的,一人一马在晋西北的平原上驰骋,大雪盖了满身也浑然不觉。
那会儿他在干嘛?吴邪持着枪回忆了一阵,想起他那会儿好像刚到部队里去,带着属于青年人的热血。那一次的远望并未在他的预料之中,事后也没有引起他太多的回想,比起骑马的人,那时的他更关心的是自己那一肚子还不知该怎样抒发的意气。
然后,日军的清缴就来了。
在他还没学会怎么狙击前,他的连长被刺刀捅穿了,肠子被日本人挂在据点前的树梢上;他的同乡们大多数都永远失去了再和他一起回去的机会,有的死于手雷和枪炮,但更多的是死于破伤风和失血过多。
他的同乡走了,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它,他的心和血液都冷透了。抗战前他曾在北平读书,等抗战爆发后,书就念不成了。此间他想过要回故乡去看看,但终究没能找到机会回去,直到有一天,报纸上有个熟悉的地名刺痛了他。
那是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回家的事情。
突围时,他在战壕里遇见了胖子。对方知道他是大学生政委,笑嘻嘻地打趣他道:“你个大学生,为什么要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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