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也冷漠得吓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谢守拙忽然有点恐惧起来,这个向来温和到有些软弱的少年,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谢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动作极快地把自己攒下来的存折、年幼时候的相册都拿出来,一字一顿地说:“那你挺好了,我已经成年了,从今天起,我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你再说一遍?!”谢守拙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追出来,一把抓住谢一正在翻自己衣服的胳膊。
谢一猛地一侧身,挥出一拳打在谢守拙的脸上,谢守拙觉得自己眼前黑了一下,脑袋“嗡嗡”直响,酒精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墙上,身体弓得像个虾米,两道鼻血滴答到地上,哀叫起来。
谢一看着这个已经不再高大的男人,心里涌上无比的快意。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一直渴望这么一拳,替自己,替去世的母亲,狠狠地揍在这男人脸上。
来路不明的女人见事情不对劲,已经穿好了衣服跑了出去,谁也没空理会她。谢一手指的关节让他攥得“咯吱咯吱”地轻轻地响着,就像是随时要扑上去,狠狠地揍这眼前的男人一样。
然而静默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放松开拳头,把上高中时候用的行李包从床底下拖出来,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拉上拉链,拖了出去,在门口捡起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上楼敲开了王树民家的门,正值双休日,王大栓在楼下打牌,贾桂芳在家看电视,她开了门,看见谢一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就是一愣:“小一,怎么着,出门?去哪啊?”
谢一对她笑了笑,贾桂芳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孩子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见谢里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递过去:“贾姑姑,干妈,我考上大学了。”
贾桂芳张大了嘴,立刻顾不上考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双手把通知书接过去,接圣旨似的虔诚:“哎哟,重点大学啊!干妈这辈子还没见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呢!上海的重点大学,啧啧,大学生啦,他们别人谁考得上啊?真不简单,真不简单……说,吃什么,干妈给你做去!一会把你干爹也叫回来,踏上这一步可太不容易了……”她把通知书还给谢一,这才想起谢一的那堆行李,“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啊,这还一个月呢,就先收拾行李啦?”
“干妈,”谢一轻轻地叫了一声,以前大多习惯叫“贾姑姑”,很少把这么亲昵的称呼挂在嘴边,少年忽然站直了,然后郑重其事地给贾桂芳鞠了个躬,“我谢谢您。”
贾桂芳吓了一跳:“小一,你这……这干啥?”
“我今天就算是给您跪下磕个头都不多,”谢一说,“将来您就是我亲妈,您放心,只要我饿不死,就一定回来孝敬您。”
贾桂芳睁大了眼睛,她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上哪去?”
谢一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我妈出殡的时候,乡下有亲戚的,您见过。我妈活着的时候,老瞒着谢守拙给家里偏瘫的姥姥(注1)寄钱来着,我还有个在南方打工的舅舅……”他顿了顿,“我去问问,没事,干妈,我年轻,什么苦都能吃,我先去学校办个休学,找我那舅舅,跟着他干点活,够了学费我就去上学,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一本的学费便宜。”
贾桂芳立刻急了:“你说什么?你这傻孩子要干什么?”她伸手要去拉谢一,可是谢一已经先她动作一步,退到了门外,她的手走了个空,“你傻不傻啊?登上这一步容易吗?干妈供你!小民在部队用不着家里花钱,干妈有钱,干妈能供你!你念到硕士博士,博士后干妈也供得起你!”
谢一却摇摇头笑了,什么也没说,拎起行李箱:“谢谢干妈,您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孝敬您,跟干爹说一声,我来不及跟他道别啦。”
贾桂芳穿着拖鞋就追出来,可是她哪追得上谢一这年轻的小伙子,眼看着那高高瘦瘦的背影越来越远,贾桂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徒劳地大声叫着:“谢一!谢一!”
可是那年轻人已经走远了,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第十四章 他乡
什么是思念呢?
思念是一种埋在骨髓里的病,冬天的时候,会化成寒气从身体里冒出来,把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都冻得疼痛起来。走在街头,再欢快的音乐也变成了跳来跳去的毒,不定哪个音符,让人想起哪个场景,心里就空落落起来。那些从十万八千个方向出发的思绪,最后总是殊途同归到一个人的身上。
因为孤单所以思念,又因为思念,所以愈加孤单。
这样的情绪,好像是最最累人的,每次恍然惊醒,都觉得心神俱疲。
谢一到底还是咬紧牙关,选择了远离、远离、再远离。
长江之南的上海,是对所有江南印象的颠覆,那些古诗词里年复一年的流觞曲水,和仿佛亘古归于停止的时空,在这里却像是以补偿着什么一样双倍的速度运转着,所有人都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行色匆匆,有时候谢一看着巨大的人流充斥在那相对狭小的街道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觉得特别的寂寞。
可是他心里就像是有种强大的力量,疯了一样,失控地要把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孩子掐死在那决然背离的少年时代,随着入了深秋和阴冷潮湿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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