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的前前后后,田蚡早已料到。
刘彻带来那么多南军卫士,慑人的气势吓得几名婢子面容失色、几乎是跌倒般在廊道边跪下,绝非“造访舅父”那么简单。
“老臣惶恐!”
刘彻向后举起右手,把宦官李善正欲唱出的“敬谢行礼”几个字卡了回去。
“能够随意控制官吏,私用禁药,丞相惶恐什么?惶恐的人该是我罢!”
对方自称为“我”,仿佛并没有在他面前拿腔拿调。可又不让他礼毕,刘彻愤怒的程度让田蚡也拿捏不准。
“老臣驽钝,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丞相,那名灵台待诏让人在御史中丞药中投毒,难道不是跟您借的胆子?”
田蚡抬起眼睛,满脸惊讶之色。
“什么?他?”他顿了顿,“陛下明察,老臣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刘彻眼里闪过嘲讽:“丞相的名头,是他亲口向太医提起,也是丞相的名头,让任何人都欲拒不能罢!”
“这……”田蚡略微低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老臣斗胆!他确实向老臣说过,本年征兆不祥,妖孽横世,除非斩去妖魔,否则大汉国运甚危……”
“一派胡言!”刘彻打断道。
他上前一步,俯下视线:“孰人是妖?治焯么?他跟了朕十几年,忠心天地可鉴!怕是要除掉他的人别有用心罢!”
“陛下所言极是!”田蚡战战兢兢,“御史中丞勋名盖世,臣也是这样喝止了冯林甫。本以为他的荒唐想法到此为止了,何曾想到……此事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只是失察?”
此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有一队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刘彻眼里闪过一丝冷峻:“等廷尉带来那名狂徒,请丞相亲自与他对质!”
“陛下圣明!”
田蚡跪在原地,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廷尉正邹阳抱拳上前:“陛下,冯林甫已引刀穿腹而死。”
“什么?”刘彻惊异。
“臣下晚到一步,其妻冯李氏说,他自知不法触怒天颜,畏罪自尽。还说,此事从头至尾皆是他顾念陛下安危而谋划,实则与丞相无关。”
“他死了?”田蚡面露痛惜之色。
“尸身已验过。”邹阳面露严谨,“从他身上,搜出此物。”他奉上一方素帛,上面血书“妖臣祸世,不黜逆天”八个字。
刘彻瞥过那方素帛。这是一个方士宁愿把自己变作尸首,也要坚持告诉他的话。
他目光上移,难以置信地盯着邹阳的眼睛,接着慢慢向下转向田蚡:“……丞相请起!”
“谢陛下!”
刘彻转过身,皱着眉背对田蚡半晌,最终问道:“此人,冯林甫,原本如何说来?”问完又追加一句,“请照原话,莫多一字,也莫少一字。”
“唯……”
田蚡朝下的视线微微闪动,一丝藏得极深的笑意从他眼中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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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听说了冯林甫自尽之事。
他料到田蚡有这弃卒保帅的一手,但也知道田蚡并非善罢甘休之人。
由于他对关靖的隐瞒,那个人整日在他宅中翻阅群书,或与他有一阵没一阵地谈论对古事先贤的见地,没有再提刘彻,二人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可关靖对于自身所处的险境毫无察觉,而治焯也无法预料田蚡下一次出手将在何时。
夏日热意随着廊外修竹节节拔高已越来越强烈,治焯的伤在时间流逝中慢慢好转,他的担忧也在日益加重。
“这是你亲自体察所得的结果么?”
治焯面前放着一卷竹简,手边还有一小堆,他对面是来转呈公文的侍御史王显。
“唯。请问可有不妥之处?”王显正襟危坐,“相对于其他郡国,淮南国名士云集,怕是天下最为安乐的王土了!”为了说明自己的苦劳,他额角冒汗,小声补充。
“安乐固然好,”治焯心不在焉道,“但倘若在安乐掩盖下,实则暗潮涌动的话,你我失职的罪过不是项上人头能够相抵的。”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铭记在心。”王显俯首行礼,“下官告辞。大人请多保重。”
治焯颔首还礼,目光紧接着投向了门外屋檐上的天空。
这日关靖说是出门见故人,也不愿由他的卫士跟随,不知究竟见何人,也不知会出什么事。
在王显退出房门前露骨的疑惑之色中,他回过神来,嘱咐道:“方才所言之事,不足为外人说,请保密以忠职守。”
王显长揖称唯,治焯心有犹疑,但若王显真要走漏什么风声,此刻也管不了他了。
一抹轻白如纱的云卷,被渐起的微风牵引,由东向西缓缓延展,在天幕上形成一幅变幻莫测的画面。
苍穹之下是屋檐繁复庞杂,街衢交错的长安城。
城北机杼声声的闾里,另一双眼睛也被清澈的天空中那幅旷辽的图景吸引。
“在我这里你可随意进出,但既为我座下之客,请谨言慎行。我昔日结下的仇怨不少,你若不小心落到谁的手里,我是不会管的。”
这是治焯对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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