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萧景琰刚散朝,就急匆匆地回了未央宫更衣。
宫前,蒙挚着急地走在走去,豆大的汗从古铜色的额头上流下,衣衫都被汗液濡湿,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待转头看见萧景琰时,他急喘着跑上前,“陛下!我……”
萧景琰心中隐有焦虑,抬手制止说道,“诸位大人还在嘉和殿等朕,有事回来再说。”
蒙挚盯着萧景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不甘心地退至一旁。
萧景琰并未在意,毕竟他曾给蒙挚特权,若遇到等不及皇帝裁决的大事,他这个禁军大统领可自行度定。
现在蒙挚既然还在等他,事情应该不算火烧眉毛。
他这般想着,进了未央宫,又出了未央宫,进了嘉和殿,又出了嘉和殿。
来来去去,竟过了三个时辰。
待他回未央宫时,心里是难掩的自责。他和各爱卿自是在嘉和殿里用过午膳了,可蒙挚这般耿直,想来会一直在未央宫前候着。怪他和众臣一谈政务就给忘了那事,不知蒙挚是不是饿着了。
然而,萧景琰没想到待他在未央宫前下辇时,会在这深深宫阙中望见一个不太熟识的背影。
他皱起了眉,然而只一瞬,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像是被谁揪住了衣领又掐紧了脖子。
天光倾落,荡漾一地。他屏住呼吸,两眼眩晕,双拳紧握,一步一步地朝那人走去,怕一个晃神,这一切就如梦境般碎了。
然而,他的脚步声终是被那人捕捉入耳。
慢慢地,那人转过身来——
萧景琰青筋暴露,心跳急鸣如鼓,大气不敢出,想闭上眼转过头,身子却沉重如千钧。
不,不要!别动,别回头!
他像是把这一生所有的气都喘尽了,惨白着脸瞪着那个转过身来的身影,胸膛起伏,双目尽裂,似是被抛投入深渊海底举目四暗冰凉彻骨难以呼吸,更像是被人扔上了高高的云端却面临着从九天坠落的死亡困境。
然而那人却在杳杳处望着他,披着大氅,尽沐明媚灿光,一脸云淡风轻。
连清朗温润的声音也如阳光般温柔,温柔成一把利刃,直直地剖开人心,剖得鲜血淋漓。
他说,“陛下,好久不见。”
……
陛下,好久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
难道他所有的不安紧张脆弱害怕愤怒犹疑在那人看来,都如马戏般可笑吗?!
难道这一年等待,一年相思,一年煎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吗?!
萧景琰心中激荡难忍,胸膛里的灵魂似是在大声嘲笑,笑声直冲九霄震响山河洪亮地几欲让他耳鸣发抖,让他笑出泪来。
但宫阙间除了簌簌风声,根本阒寂无音。
原来心中尖锐刺耳的嘲笑,只不过是只有他一人感觉到的冲击幻听。
萧景琰远远地望着他,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塑,更像一座静默的火山,努力维持着火山爆发前的所有平静假相。
梅长苏没得到回答,也压抑住了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搓上衣角。
整个天地刹那沉寂下来。火山在一瞬间被这信号引得爆发,轰地一声直冲云天炸裂四散,滚滚岩浆带着蒸发万物的热气流淌过萧景琰的胸膛,痛得他颤抖不已几欲哀鸣。似是忍受不了那灼伤皮肤的岩浆高温,忍受不了那寂静如死的无言沉默,忍受不了胸膛里震耳欲聋的嘲笑,忍受不了心中那如黑洞般越来越扩大的害怕,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冲上前一把把那人抱进怀里,即使双臂颤抖,即使那人只是幻觉梦境,仍紧紧箍住,揉入体内。
“一年不见,你想与我说的,竟、只、有、这、些?!”说至最后时,萧景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
梅长苏与他贴面相交,被脖上的热泪激得一抖,心中酸涩如湖面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那每一丝愤怒怨恨,每一分惊恐不安,随着身前之人无法抑止的颤抖,毫不余遗地传达到他皮肤上,传达到他血管里,传达到他的心脏中,满满的废墟,让他几欲窒息。
忍受着胸膛里因共鸣产生的冲击,梅长苏犹豫着张了张嘴,似是在斟酌些什么。
然而最后,他只得认输地轻叹闭目,回抱上身前那人,安抚着那颤抖的脊背,安抚着那悲鸣的灵魂。
他说,“景琰,好久不见。”
景琰,好久不见。
萧景琰没想到,从廊州风雪一行兜兜转转到现在,穿越一年时光纷尘穿越万里山河归程穿越生死风雪骨灰瓮,他的痴心还真的等到了,等到了这句话,等到了这个人。
他把梅长苏抱得很紧,近得可以吻上那人苍白的脖颈,吻上那人冰凉的皮肤,吻上那人轻动的血管,吻上那人鲜活的生命。事实上,萧景琰也这样做了。
他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他说,“小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们终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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