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向来是不缺雪的,薄雪厚雪鹅毛大雪盐絮细雪每年都换着花样下。这日,萧景琰披着大氅,独自一人前往早已破败的苏宅。
因怕睹物思人牵扯心中哀情,梅长苏死后,他不曾再去过苏宅。
近一年没有打理,苏宅内早已蛛网暗结,杂草丛生,脏乱不堪。虽有白雪覆盖一切,但他知道,污暗仍是在那里的,没有洁净丝毫。
圣洁外表从来都无法掩饰其下陋质,就算瞒得了一时,亦不会长久。
正如那雪,早晚是要化了的。而融化之后显现的,是因那一时的掩饰而比原始更为脏乱不堪的污暗肮脏。
可这一切,落入萧景琰而今的眼中,皆成了怀念。
他眷恋地抚过苏宅的每一寸角落,看尽苏宅的每一寸旧景,最终停在苏宅的一株梅树前。
他忘了是何时,梅长苏在飘扬飞雪中折下一支红梅,抖落霜雪后回眸微怔,而后以士礼作了一揖,“靖王殿下,你来了。”
他只知道,芝兰玉树之君子折梅回首的那一幕场景,与小殊仰慕祁王的眼神一样,让他刻骨铭心,再难相忘。
想了,会痛。
不想,会痒。
萧景琰踏雪而过,立于那梅树下,学着当日梅长苏的样子,折下一支朱梅。
小殊啊,金陵的梅花又开了。你这么爱梅,看到肯定会欢喜的。
茫茫天地阒寂无音,只余风声雪声,只余梅园中一人形单影只。
萧景琰忽的清醒过来,欣喜之情如潮水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小殊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金陵的红梅,开的再幽艳,还能开给谁看呢?
他折梅赠友人,赠的再有情意,又能赠给谁呢?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萧景琰苦笑了下,轻轻抖落了枝上霜雪。“哗”地一声,白雪掉落后,显露出来的是清艳幽蕊,隐有袅袅暗香。
原来白雪尽化后,出露的除了难以掩盖的肮脏,也有无法文饰的清丽。
世上之人汲汲营营,蝇营狗苟,在这红尘大染缸里染了一身黑。但他相信,梅长苏属于后者,那如雪淡漠的神态下,是雅洁之行,是高远之志,是朴质之心。
萧景琰怜爱地抚触了下那朵朵红梅,像是在触碰那如红梅般高洁雅净的故人。
然而在他抚摸的刹那,一点红梅却随风而落,像是故人随风而逝。萧景琰愣愣地看着那地上红蕊,心中突然气血翻涌。
他两眼圆瞪,双拳紧握,胸膛起伏,似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万籁俱寂中,飞雪吹打在他肩头,飘落于发髻上,凉意透骨,渐冻人心。
……
终于,那番气血渐渐平息下去。他深吸了几口气,弯下腰把那落红轻柔地捡起,细心收于掌中。
雪似是落的大了。萧景琰持梅枝在园中踏雪漫步,最后在庭中石桌旁坐下,拿出藏于怀中的罗浮梦。
军旅多年,其实萧景琰也是不喜甜酒的。但当初,梅长苏只能喝这种酒,他陪着他喝,慢慢的竟习惯了。而今,竟再也改不掉了。每每想起故人,都忍不住喝上一盅,以浇灭心中浮思。
他记得,在梅长苏还只是梅长苏的时候,曾于无意中跟他提起过这坛酒。“相传前人赵师雄于罗浮山遇一女郎。与之语,则芳香袭人,语言清丽,遂相饮竟醉,及觉,乃在大梅树下。殿下,罗浮一醉梦三生啊。”那时的梅长苏,就在这株梅树下与他执盏对饮,清朗温润的声音比那甜酒还要暖他心脾。
罗浮成精,方才现形。小殊,你又何时归来呢?还是……
萧景琰急急咽下喉中温酒,好似如此就能吞下“再也不归”这命定四字。
“……小殊,你还在是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落雪。
“我知道你还在的,我知道的……”他碎碎地念叨着,忽的忆起什么,痴痴笑了下,“怪我,竟忘了给你敬酒。”
“哗”地一声,他站起身来,眼含薄泪地笑着对身披孝衣的素白大地洒酒。
“这第一杯,敬你苏哲鞠躬尽瘁,忠心辅佐,助我登基,匡扶大梁!”
萧景琰行了一礼,与亡灵故友对饮。
“第二杯,敬你林殊落拓不羁,意气磊砢,修戈整矛,同袍同仇!”
仰首又是一饮而下,温人肺腑。
待要洒第三杯时,萧景琰却顿了顿。
“这最后一杯……敬你梅长苏赤胆忠心,平反冤案,光风霁月,一身清骨!”
“砰”地一声,竟是酒壶落地应声而碎,两行清泪亦是再也难抑地滑落。
小殊,古人问,浮生千万绪,春梦长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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