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七十五岁的一生,从前台到幕后,从青春韶华到沧桑垂暮,走过铁马金河,走过滚滚波涛,在无声的硝烟中一步步成为国器上的定心石,矗立在大清朝巨大江山帷幕的背后,作为一个家族最后的依仗。
这是胤禛记忆中阿玛第一次真正失态。
“皇帝……别哭……你……长大了……”老态毕现的太皇太后含笑抹去皇帝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不知是祖孙的告别,还是如同一种力量的传递。
康熙用力的颔首,想要制止不争气的酸涩,却无可奈何,这是他三十年来唯一的依靠,他们祖孙二人在这偌大的宫廷中举步维艰相依为命,共同面对着环伺周遭的明暗力量,只有对方,才能放心的依赖,是最后一个休憩之地。在他无知时予以教诲,在他软弱时予以鼓励,在他忘形时予以鞭笞,在他恐惧时予以守护,可如今,这个港湾,就要离他而去了。他冲龄继位,做了二十多年皇帝,经历了不知多少危机磨难,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到恐怖凄凉,这些年来,他自信早已成长为一个睿智清醒的皇帝,祖母便也回复了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再未对朝政加以干涉,他以为他已是一座山,屹立不倒,风雨不惧,可此刻,他才知道,他错了,皇玛嬷的存在本身就是他背后的一座高墙,是他力量的来源,是他无所畏惧的根本,此刻山陵将崩,他,自诩甚高的康熙皇帝,才蓦然感到天塌之感,心里空落落的,竟生出一丝怯懦的惶惑,仿佛茫茫穹宇,当真茕茕孑立了。
以后,无处可以一哭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太皇太后顺次叫过太子,温和叮嘱两句,目光在小字辈中扫过,却停在了胤禛身上。
“四阿哥,来……”轻轻颤了颤手,把重孙儿招到身边。
胤禛膝行而前,看着这个对自己颇为照顾的老人,轻轻唤了一声,“乌库妈嬷……”
孝庄疲惫地看着他,不自觉露出莫名的笑意来,看不清,看不透。她对重孙本是一般,胤禛不过是地位高些赏赐便略厚些,不过自从上次五台之行,她才真正开始注意这个孩子来。骤然一看并不特别出挑,可细细观察,稳健、刚毅、还有一份得失由心的洒脱恣肆,竟不像个孩子了。储君已立,而且各方面皆有长才,否则……自古瑜亮难两全,得出结论的第一时间,她竟然动了杀机……可毕竟是老了,人老了,心也软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的通脱可爱,况且兄弟父子情深,国祚终究未定,谁知道会有何变数,未来,该是他们的。
“禛儿,你与佛有缘,这个,给你。”太皇太后颤抖着拉着他的小手,看着他一日日挺拔起来,略微示意,自有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小锦盒递了过来,“带上。”
胤禛看着苍老的面容,依稀能透过枯骨看到往昔的红粉模样,有些惋惜,和莫名的喟叹,却并不感到太多伤心难过,生命无常,六道轮回,百年阳寿不过弹指一挥,那冥河之水,不知倒映着几多年华。默默点头,将这个血脉之祖戴了一生的玉佛挂在颈上,凉意丝丝入骨,穿越灵台,往去那莫须有之苍冥。
“胤禛,记住,你只是菩萨,不是佛。”老人虚弱的手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力量,紧紧抓住他,声音沙哑而狠烈,用尽毕生力气,强调着老和尚那一句箴言,“不是佛!”
“……”胤禛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震撼,又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牵引,“是,您放心,胤禛知道,只是菩萨,不是佛。”
在今生十岁的年纪里,他再一次明白,即便他看过了三百年云起云灭,却终究放不下,放不下亲人爱人,放不下祖宗基业,放不下天下苍生。
他永远,成不了佛,悟不了空。
老人枯槁的面庞自内而外散发着红润的光泽,七十年灵长塑就的肉身迸发着最后积攒的生命迹象,目光逡巡,看着这个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成为英惠仁孝的帝王,看着同样过早成熟了的另外两个孙子,看着跪在底下呱呱而泣的一排重孙,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目光所及,仿佛是另一片辽远的天空,天空上的苍鹰天空下的奔马,又仿佛穿透了岁月与时空,洞悉着大清国未来的衰荣,一切波澜壮阔生死离别都渐渐平复,绽出的光彩敛回浑浊的瞳孔,只剩下平静与安详,让一个女人为宫廷耗尽的一生重化作元婴般的天真,笼罩于一身之上。
“皇玛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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