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并不算大,但干净非常。堂前是简单的庭院,堂后是幽静的竹林。这山庄中,自有一派隐士之风。
崔绰却一脸谦逊地道:“家中陈设简单,为仪勿怪。”
檀羽笑道:“这里净与静相宜,舒适得很,先生居此佳宅,末学羡慕尚且不及,哪敢为怪。”
崔绰奇道:“为仪是从赵郡来的,又曾在仇池做事,这两地都是富庶之都。我曾听过为仪的‘精致之道’,可谓相当精辟。相比之下,我这陋室就太简朴了。”
檀羽道:“精致也好,简朴也罢,无非都是感物同体而已。有这四个字,就可称仁者了。很多创业已成的老者,即使已经很有钱了,依然会穿打补丁的衣服,节省每一粒粮食。不肖的子弟觉得不理解,穷的时候这样也就罢了,为何富贵了也这样呢,这不是有份吗?殊不知,这并非吝啬抠门,而是物尽其用。物和人一样,都有其存在的使命,物尽其用,便是寿终正寝,相反的,浪费就是使物夭折。所以,精致和简朴,只要宜居宜行,也就都可称‘仁’的。”
他说话时,崔绰一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直到他说完,崔绰才终于忍不住拍起手来,大赞道:“难怪你能得天下人的尊崇,如此见识,山人亦是自愧不如。”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客堂。客堂正中一张矮桌,崔绰伸手道声“请”,宾主二人便相对落座。自有童子奉上清茶一盏、果脯数碟,与二人慢慢饮食。
檀羽举起茶杯轻咂了一口,接着刚才的话道:“末学这些时日虽然的确积攒了一些声望,可更多的还是失败。在仇池时,我已经尽己之能避免战争,可战争依旧爆发了。在南朝时,我同样是不懈地努力,希望变法能够成功,可最后却陷入了民众的自相残害。这中间固然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捣乱,可归根结底,仍是因我没能找到一条万全之策。我知道,万全之策当然是不存在的,可是哪怕能尽量避免更大的损失,这样的策略总应该是有的吧?”
他的眼神全是迷茫,是他这几年来的遭遇凝结而成的反思。从南朝回到中原,他已经无数次思索着最后的出路,可他想不到。似乎这个天下已经烂到了根上,除非全部推倒重建,否则便没有生还的可能。然而,谁又希望结局是那样的呢?一旦发生大的动乱,不幸的,仍然是天下的普通百姓啊。
崔绰身为宗师,岂会看不出他的惆怅。即便是其自身,也曾经历过多年的痛苦反思:如何在这样一个时代,实现其儒者的理想。
只见崔绰表情淡然,并没有檀羽那样的不安,待檀羽说完时,他也咂了一口茶,缓缓地道:“我们来设想一个这样的局面。现在若有一些乡野小民,去某个地方官衙前静坐。地方官觉得,官衙必须要有绝对的权威,否则如何能成为地方的仲裁,于是就招呼参军动手驱赶乡民。乡民不服,与之抗争,进而使更多人加入进来。参军见乱民渐增,便有造反的趋势,自然要动起武来,打伤几个人也是在所难免。这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其它地方的人也纷纷响应。朝廷无奈,只得让地方官革职收场。为仪觉得,这样一起事件,谁对谁错,谁又是最大的黑手?”
他的这一起假设,檀羽是何等的熟悉。早在刚去定襄时,他就经历了县民到衙门聚众闹事的事情。后来在南朝,他甚至亲自带人去建康宫门前叩阍。前一次,他是站在了衙门一边,后一次,他则站在了百姓一边。要说起来,两次事件并没有什么质的不同,可他却帮了不同的人。在他的道德观中,他自认为他两次的做法都是对的,也的确都得到了良好的结果。不同的事件不同的应对,这就说明,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依据他个人的判断。但问题是,他又怎么能保证自己的每一次判断都是对的呢。
他没有回答崔绰的设问,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崔绰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等他说话,便继续提醒道:“为仪一定是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往事吧?我们不妨进一步设想,如果你在定襄的遭遇,当地的地方官并不是苻达,而是南东海郡的孔熙先;如果你在南朝的遭遇,南朝皇帝刘义隆换作了北朝可汗拓跋焘,结局又会如何?”
随着崔绰的每一问,檀羽都感到了阵阵心惊。是啊,如果苻达换成了孔熙先,自己无疑就是在为虎作伥;如果优柔寡断的刘义隆换成了刚愎自用的拓跋焘,也许自己已经血溅建康宫门了。问题是,自己在作出选择之前,并不十分清楚苻达和刘义隆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自己的确是运气好,每次都碰到最适合的人。可天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这样的好运气……
“到底为什么?我的问题究竟出在哪?”檀羽念及此处,身上的汗便已涔涔地下来了,他问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崔绰却依旧不动如山,只是淡淡地说道:“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好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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