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摽有梅奈何章台柳,情深意重,奈何交付错了人,留不住。
只那美人长袖,往后,都看不到了。
“如吟……珍重。”
☆、三十
隔日便听说,长安东市的那家挽芳楼绎了最后一场戏。
听说纪如吟亲自登台唱了章台柳,其声哀婉悦耳,绕梁三日,却不见她最令人称奇的舞姿。听说纪如吟一曲唱罢,答谢了几位熟客。淡笑念了句诗,说是给一个故人听。
“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我静静听着,不置一词,一边捏着手中描金汤匙搅着汤药,淡淡热气袅袅浮起,掩着神情。
丫鬟大抵见我素日与纪如吟关系颇好,亦不见我表情,便补了一句:“奴婢仔仔细细听了全诗,不妨现在背给娘子一听,娘子这样不哭不笑人偶一般的躺在这,奴婢也担心。”
我敛容,仍不语。
那丫鬟只当我默认了,一字一字极认真地念:“一城一桥于韵游,千山千树俱成空。纹纱和水磨为调,玉柳章台终做词。胭脂泪,醉颜红。此情别景与谁同?今生原为戏中死,余世何如一梦中。”
那一曲章台柳,竟早笃定了一场诀别。丫鬟的声音很好听,我恍惚听见是纪如吟一字一字认真念道,眼眶一烫,红了一圈,却无半滴泪。自安苏去后跪在灵堂那一场大怮,参悟了生死,方知心若一卒,真正难过的时候,是哭不出的。
安苏这一去,葬在花香鸟语之中,浸在丹桂幽香之间,也是另一种逍遥日子。只是斯人已去,万事皆轻,活着的人却要伤怀惦念。我思忖这活着,也大抵没有什么好。病榻之上,寸步都不能一动,只觉得度日如年,索性一日日不知日夜颠倒黑白的睡,也不知谁进了我屋,摸了几把泪珠,叹了几口哀哉。只是盼着有一日,再睁不开眼睛,听不到自己那沉闷枯燥的心跳声。这一天总会来,只需等着便好。
爹爹也曾来探过我,那样温和的抚我额头,暖声轻劝:“你收一收心罢,往后总是要嫁人的,总是要一个身体强健端正大气的姑娘才有人肯要,是与不是?你不再惦念什么纪如吟或者……娃娃,嫁一个待你好的世家公子,安安乐乐的过着一生又有什么不好。”
阿爹从来未曾这样轻声同我说话,他一向是冷厉手段的,待几个儿女从不肯温柔,带女儿尤其是如此,自二六年华起便佩戴长缀明月珰,若走路步子大了,那耳珰便狠狠抽上你脸,一日三餐,皆不许剩余,否则要打板子,不许同别家孩子置气,否则便是杖刑。军中折腾人最是能耐,套套刑法拿来伺候家里人的,这世间怕独有爹爹一个。平日从不假以辞色,也只有我们年长了,他才会浮上丝微笑意同我们说:“该嫁人了。”
我于是扑哧一笑:“我如今这般形容,又能活多久。一生啊,阿爹以为那会是多久,是三年,还是五年,亦或者,一个月呢……那又如何来着什么安安乐乐?”我并不看阿爹的神情,垂了头,顾自续言:“我喜欢的是否是男子,阿爹再清楚不过,当初娃娃出嫁之前那一句话,阿爹如今不许作数了么?”
阿爹也是一怔,半天却哑然:“安苏告诉你了?”
我抬眼盯住阿爹,他年轻时教塞外风雪切割得冷峻的面容,已是满是沧桑,我忽而想起方才他劝我嫁人,似有求的意味。心蓦然软了下去。
他何曾求过人,就是安苏那一身傲气,也是学阿爹。
只半天放低了声:“放过我罢,嫁人还怕耽误了人家,我大抵只有几月光景,长安城我都还没瞧遍,我……还想四处看看。”
阿爹不再多话,噤声离去。我看着阿爹背影,只觉他也老了,当初梁柱一般笔直的背脊也弯了许多。忽而念起,安府是阿爹只手撑起,如今阿爹被皇帝封侯以闲职削去兵权,如今安苏一去,若是大哥战事兵败,那往后的事情又该何其复杂。我蜷在被衾之中,阖眼不敢再想。前车之鉴,帝王手下的废子,只会是脚下的一个垫脚石,决计不会善终。
可事情哪能总尽如人意。
我已卧病榻两月,这两月从未看见娃娃,却总想起那日酒醉她喂我醒酒汤的样子。摸着床沿慢慢撑起身子来,眼风掠过窗半掩处,无意识等她一抹身影,我并不怕死,只怕到死都不能再见她。屋外已桃花梨花开做一片,浮云似的红白相交,极是美丽。只可惜对我这苟延残喘之人,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
这场伤寒平白带出许多病痛来,我只挪一挪身,便觉周遭有千针万刺齐齐扎来,其中痛楚可堪砭骨。下人低眉压目恭顺为我递了一盏茶水,我亦无意告之他人现时痛楚有几分。只强撑住气抬手接过,五指搭在淡青茶碗边沿,手却止不住的抖。
与丫鬟调笑一句:“还不如你呢,甚么世家娘子,茶碗都托不住。”
她便吓得瑟瑟一跪:“娘子日后会好转的,陛下念及昔日与惠庄皇后的情分,恩准御医出宫为您瞧病,宫里的御医个顶个的厉害,娘子……”
我懒懒打了个摆手,她便停了知趣离开。
我明明,已没有日后……
思绪未停,屋门却又被人推开,水晶糕一脸惊慌看着我。
我问她:“何事这般惊慌?”
便看她脸色越发惨白,半天字不成调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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