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周炳和陈文婷放学回家,在三家巷口却碰上陈文雄和他姐姐周泉成双成对地往街上走,看样子怪亲热的。等周泉回家,周炳把她拖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里,避开妈妈的耳目问她道:
“你们怎么又好起来了?是他赔罪了么?”
周泉说:“没有。是我去找他了。”
周炳吃了一惊,连忙追问道:“你服从了他的专制了?”
她的眼睛红了,声音发抖地回答道:“我服从了。那有什么关系呢?自古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是些小事情,也犯不着因小失大。”
一向老实和气,不容易发火的周炳生气了。他十分粗鲁地说:“你怎么那样没有志气?你失什么大?”
姐姐抚摩着他的刚刚留长了的头发说:“你年纪还小,你还不懂得这些个事情。俗语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嘛。你不懂这些个,因此你这几年做了不少的傻事情,不少的傻事情,哦,真是的,不少的傻事情!你跟老师闹翻了,你跟剪刀铺子东家闹翻了,你跟干爹、干娘闹翻了,你跟鞋铺子的小老板闹翻了,你跟药店掌柜的闹翻了,最后,你跟那管账的也闹翻了。他们纵有不是,可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体面人物嗄!番薯、芋头,也没有个个四正的,——看开一点就算了!”
“孱头!”周炳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把周泉骂得哭起来了。从此以后,周炳整天跟爸爸、妈妈吵嚷,闹着要退学,要回到剪刀铺子去打铁去。
幸福的除夕
平常的时间过得快,动乱年头的时间过得更快。还来不及计算打了几回仗,谁上了台,谁下了台,一下子就过了四年。大人们老了,孩子们长大了。一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旧历除夕那天晚上,皮鞋匠区华一家人,正在吃团圆饭。他忽然感慨万端地放下酒杯,对他的老婆区杨氏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说得很简短,但是说得那么斯文,简直使举座为之惊奇。
他说:
“日子这个东西,简直像只老鼠。你望着它的时候,它全不动弹;可是你扭歪脸试试看,它出溜一下子就溜掉了。不是这样么,老伙计?”
老伙计笑了。其余的人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在桌上吃饭的,除了他俩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之外,其他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笑得搁下饭碗,掏出手帕来擦眼泪。大女儿区苏,今年二十岁了,是个熟练的手电筒女工,笑得很开心,但是还有点矜持。二女儿区桃,今年十八岁,在电话局里当接线生,人家都不叫她本名,只管她叫“美人儿”。拿省城话来说,就叫做“靓女”。她笑得恰合身份,既是无忧无虑的开怀大笑,又显得妩媚又温柔。第三的儿子区细,今年才十六岁,在一间印刷所里当学徒。他笑得前仰后翻,差一点儿坐不牢,摔在地上。小儿子区卓,才十一,在家里跟着学做鞋。他本来还没听懂什么意思,只是跟着大家笑。区华望着这一群儿女,又望着他的能干的老伙计,那车皮鞋面的巧手女工,就不管自己说的话是错是对,从心里面生出一种无边的乐趣。
区华这种感慨是有所指的。他想到自己家里,也想到住在三家巷的那两个连襟,周铁家和陈万利家,不过他嘴里没说出来。当初杨家老丈人把三个女儿陆续嫁给陈家、周家和他区家的时候,也是经过了一番挑选,斤两都差不离儿的。可是大姨妈跟着大姨爹先发了,享了福了,儿女穿鞋踏袜,粉雕玉琢的一般。二姨妈跟着二姨爹,前几年光景不大顺坦,这几年做工的做工,读书识字的读书识字,也看着要发起来了。只有三姑娘嫁到南关珠光里他区家,如今还得起早睡晚,做一天吃一天,儿女们也都没有半点文墨。幸亏他的老伙计那门手艺还不错,他在这一项上还夸得上口。这样,他虽比不上他那两家连襟,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话,这四、五年的变动也真大。单说周家:周铁的头发和满嘴的络腮胡子都花白了;周金右手的大拇指叫机器给轧扁了;周榕当了小学教师;周泉中学毕了业,在家里闲住着;周炳也从小学毕了业,如今在中学念书了。照区华看来,这就好像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奔赴前程,而他自己就老是对着那钉皮鞋掌的铁砧子,一点也不动弹。说到陈家,这几年更加锦上添花,叫别人连正眼都不敢望一望:陈万利越老越结实,生意也越做越大;大小姐陈文英当了军官太太;大少爷陈文雄当了洋行打字;二小姐陈文娣当了商行会计;三小姐陈文婕、四小姐陈文婷都在大学、中学念书。要是加上何家的何守仁读大学,何守义读中学,何守礼读小学的话,区华给他们算了一下,在三家巷里面,如今就有两个大学生,八个中学生,两个小学生。三家人的孩子个个念书。不能不说文昌帝君的心有点不公正。就算周金念书不多,可他总算念过正经的学堂。区家跟他们比起来,那是“八字都没有一撇”呢。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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