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
七月十三日是区桃的“三七”。七月十二晚上,区家请了几个师姑来给她念经。才过午不久,周炳就穿起白斜布的学生制服,意态萧索地来到了南关珠光里区家。他看见这整个皮鞋作坊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工了,东西乱七八糟,摔得满地都是。一块硝过的红牛皮,半截泡在水盆里,也没人管。他走到区桃的供影前面装了一炷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觉着寂寞难堪,就没多留连,一直进去找区苏表姐。体态苗条的区苏看来更加瘦削,脸上显得苍白,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把周炳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说:“阿炳,你也瘦了。你的脸没有从前那样红润,也有点变长了。”周炳摸摸自己的脸颊道:“真的么?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的。”区苏说:“自从阿桃死了之后,我们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就不像日子!你要多来,常来,给你三姨、三姨爹解解闷。——不要像别的人那样,十天半月都不上门来一趟!我们那电筒工会的事儿,你也帮着我张罗一下。”周炳听得出来,那所谓“别的人”,就是指他二哥周榕。从前周榕时常来邀她去看戏、逛街,又帮助她筹备电筒工会的事儿,如今周榕都忙在省港罢工委员会那一头,得闲的时候又顾得和陈文娣在一起,就顾不得上她这儿来了。他想安慰安慰区苏,可是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后来区苏又说了:
“咱们舅舅家的杨承辉表哥倒是经常来的,不过这个人冒失得很,不会同情别人,不会体贴别人,不会安慰别人,我不高兴他!”
周炳用富于同情的圆眼睛望着她,用深知一切的神气点着头,虽然没说一句话,却使她感到一点安慰。她得到别人的了解,也就纯洁天真地微笑了。这时候,陶华来找区苏,请她给补衣服,大家又出到神厅外面来坐。区苏接过衣服,就低着头补起来。陶华没事,就和周炳闲谈,他说:
“阿炳,近来怎样了?听说你喝了很多的酒。”“是呀,喝得不少。”周炳说,“醉了比醒着好。死了比活着好。”
陶华高声大叫起来了:“为什么?醉了比醒着好,这就可以了。为什么死了会比活着好?我不信。我说受苦受难,还是活着好!”
周炳说:“心都死了。人活着有什么味道?你不记得《孔雀东南飞》么?你不是说桃表姐跟我做得像真的一样么?刘兰芝死了。焦仲卿能活着?”
区苏叹息道:“话是那么说,可做戏到底还是做戏。”
周炳抗议道:“不!做戏跟真的一点也不两样!”陶华用更大的声音驳斥他道:“不!你们跟他们完全不同!他们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区桃并不想死。她是叫帝国主义强抢了的,叫帝国主义谋杀了的,叫帝国主义暗害了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不那么孱头!我一定要跟她报仇!”
周炳叫陶华骂得哑口无言,脸上红得像朱砂一般。他向区苏求救似地说:“表姐,你说呢?我想死了比活着好,这是孱头么?”区苏点点头,不做声。周炳更是羞得脸上发红发胀了。这时候,恰巧周金大哥背着一捆旧皮鞋走了进来。陶华一见就开玩笑道:“怎么,共产党人还收买皮鞋呀?”周金笑着说:“共产党人不拘干什么,只要对革命有利。不过这些破家伙却不是收买来的,是那些罢工工友的,要找人补。人手不够,我就背出来了。”说罢,他看见周炳坐在一边,脸红筋胀,郁郁不乐,就问起情由。区苏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说出他的意见道:
“这当然是陶华说得对。咱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摧毁这整个旧社会,就要进行阶级斗争。这好比拿枪上战场和敌人打仗一样!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敌人,却逃回战壕里去自杀么?没有这种道理!”
周炳用两手捂住脸说:“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留下那些烂皮鞋,叫我来补!”周金说:“这样才是。免得我一个人东奔西走,张罗不过来。你想,十几二十万罢工工人一下子回到省城来,那衣、食、住、行的事情该多少人来办才办得通!”区苏说:“大表哥你尽管放心,阿炳的手艺是不错的。爸爸说过,他本来应该是个皮鞋匠。”陶华也高兴了。他指着区桃的供影说:“周炳,你要是打瞌睡的话,只要一想起她在旁边望着你,你就精神百倍了。你用锥子使劲戳下去,就好比戳在帝国主义的心上;你用铁锤使劲打下去,就好比打在帝国主义的头上!这样子,包管你通宵不睡也不累!”周炳不断地点头,没再说话。不久,师姑也来了。周炳找区华和区杨氏闲谈了半天,随便吃了点饭,就坐在神厅里听那些师姑念经。约莫二更天,吹鼓手敲起铜钹和小鼓,吹起横笛和篌管;师姑们拿着手卷,念着经文;区细和区卓捧着区桃的灵牌,到门口外面去“过桥”。桥是竹枝扎成的,上面糊着金色的纸和银色的纸,一共有两座,一座叫金桥,一座叫银桥,正位师姑宣读了手卷,吹鼓手奏起“三皈依”的乐章来,师姑们齐声念唱。每唱一节,正位师姑用手卷在桥上一指,灵牌就往上挪动一级。到了桥顶,又往下降;过了金桥,又过银桥。周炳一直看到过完了桥,才告辞回家。
从此以后,周炳找到了一件可干的事情。他参加了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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