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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9)
“甄展苦在心太高,与贫富没什么关系。”卢夫人说,“实际上,甄展看不起的,是我们的家史。看不起祖上跟穆炳元这样的人学生意发家。他的心思,和早先住过上海的容闳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有读书人的清高。”她说着转向格林教授,问,“我说得有点道理吗?”
格林教授点头赞同。
“穆炳元是谁?”简妮问格林教授。
格林教授告诉她,穆炳元是宁波人,原来是个清兵,但是会说英文。在鸦片战争时被英军俘虏以后,就留在英军当翻译,后来,他跟着英军一路打到上海。战争结束以后,他留在上海,帮助英国洋行与中国人做生意,他是上海的第一个买办。后来,他生意越来越大,开始招收宁波子弟当助手,这些宁波子弟,就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买办。王家的第一代买办王筱亭,就在穆炳元手下学的生意,由穆炳元介绍给法利洋行做跑街先生。遇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外贸易飞速发展,王家就这样发了家。
“那不就是汉j吗?!”简妮忍不住用普通话嘀咕了一句。
“pardon?”格林教授侧过头来问。
“我说,爷爷以前没提起过。”简妮说。
“你认为,为什么你的爷爷那么不愿意提起家里的事,要你们完全忘记呢?”格林教授问。
“总是被共产党吓煞了。”有人说。
“爷爷心里大概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的吧,他还是觉得那样的家史,没什么光彩的吧。”简妮说,“爱丽丝说过,爷爷是那种精英分子,他很坚持,很自尊的。”她努力克制心里的恼怒,装做浑然不觉的样子。
“听说,中国大陆能出国的,都是共产党员。你是吗?”托尼突然从红烧r上抬起头来,问简妮。
简妮的脸象被打了一巴掌一样,突然涨得通红,这个托尼真是疯了。她看着托尼那张英俊的混血儿的脸,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那张十全十美的脸,在简妮看来,真的太蠢,太无理,太令人伤心了。她想,早知道爱丽丝资助这样的人去意大利,她就要爱丽丝资助更多的课程,将给他的钱设法抢过来。但她看到桌上的人都注意地看着她,等她的回答,在简妮看来,他们的眼睛里都有种审判的意味。简妮短促地笑了一下,问:“你以为我这样出身的人,共产党会要我参加的吗?我家是大买办,我家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海外,爷爷一辈子连接触造船图纸的机会都没有的,我爸爸被送到新疆去当农工,我叔叔是劳改犯,我外公和舅舅因为天主教的事被关在监狱里二十年,我因为怕不让出国,在大学二年级时休学,你觉得我是共产党员吗?”
“绝对不是。”格林教授说,“中国共产党是很讲究血统的。我遇见一个上海出来的访问学者,他一直是大学里的专业骨干,但几十年来不敢入党。因为入党时要调查他的主要社会关系,他是盛宣怀家的外孙,一直隐藏着没人知道。他怕入党时被调查出来,连教授都当不成。”
“那岂不是我们在美国,也连累到你们了?”一个老太太探过身体来问。
“是的。”简妮轻轻说。她看了老太太一眼,她衰老的耳垂上,挂着两粒硕大的珍珠耳环,简妮在心里吼,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你们差不多要害死我们!她对老太太说,“但那并不是你们的错,是共产党的错。”
“其实,中国的买办早年是孙中山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许多新思想最早的传播者,甚至毛泽东的思想,都受到过买办著作的影响,只是中国的历史学家从来不肯说这件事。买办在接触西方的过程中,也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想。他们从来不是革命者,从来在中国人民中名声不佳,但是他们的思想却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物质化,他们中的不少人其实认为自己的商路才能强国。”格林教授说。
“这种说法,要被共产党骂死。”简妮说,“你知道我们在共产党眼里,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中国落后的罪魁祸首,是要打翻在地,在踏上一只脚,叫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
一桌子的亲戚,对买办的家史并没多大兴趣,简妮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从甄展家出来的人,他们想听简妮说说,他们离开上海后,那里发生的事,他们的心情,就好象犹太人从欧洲成功逃出来以后,听到别人横尸遍地的消息。
简妮说了爷爷在造船厂的生活,又说了爸爸去新疆的经过。她细细地看着亲戚们的脸,他们眯着眼,嘴里啧啧有声,摇着头,唆唆地吸着冷气,那既痛苦又兴奋的样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汇剧场看《悲惨世界》。简妮心里想,果然,上海的痛苦成功地衬托出了美国的幸福生活。当年爷爷的骄傲,留在骨r兄弟们心里那被冲撞的不快,终于在他一家人的潦倒里得到了报应。简妮嘴里说着,好象一个天真的穷亲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彼此的妒意,在这彼此交错的妒意中,她那穿着爱丽丝的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走进格林教授书里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渐渐消失了,她渐渐在心里肯定下来,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简妮觉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滚落在棋盘上那属于她的颜色的圆坑里,稳稳地定住。来餐馆时,穿在爱丽丝旗袍里,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视时的心虚,现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着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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