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说过;1953年春天时;我们那儿的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里造谣诋毁;姑姑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因为从小经历不凡;又加上一个黄金般璀璨的出身;已经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目而视的重要人物。当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说头;不说脸;不说鼻子不说眼;就说牙。我们那地方是高氟区;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姑姑小时在胶东解放区生活过很长时间;喝过山里的清泉;并跟着八路军学会了刷牙;也许就是这原因;她的牙齿没受毒害。我姑姑拥有一口令我们、尤其是令姑娘们羡慕的白牙。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为此姑姑曾表示过遗憾。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本应该是革命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姑姑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姑姑得到艾莲即将生产的消息;骑着那时还很罕见的自行车;背着药箱子;飞一般窜回来。从乡卫生所到我们村十里路;姑姑只用了十分钟。当时村支书袁脸的老婆正在胶河边洗衣裳;她亲眼看到姑姑从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一条正在小桥上玩耍的狗惊慌失措;一头栽到河里。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这是个尖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早已化为泥土;阿弥陀佛!田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地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氛围。地主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一进门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墙后就是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头碰在n罐上;n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吓晕;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艾莲被姑姑震住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人家的孩子;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的玩笑;说他头还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么。陈鼻总是回答:讨饭吃呗!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首先是个聪明的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相比;那个趴在n罐边嚎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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