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么?一百三十年间,十六国只是正式有国号有传承的政权,其实何止十六个国家,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二三十之多。王始虽愚,却道出那个时期但凡有点实力人的想法。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反正无不败之家,亦无不亡之国,皇帝位子,先做了再说,何况拥兵一隅的吕光?
可是,这又与囚禁罗什有什么关系么?
看出我眼中的疑惑,他继续说:“吕光始终是外来之人,拥兵亦不过七万之众。光立一个本地王族,怎能长久?”
突然顿悟,是政权与宗教的关系!吕光要长久立足,只用武力镇压,他七万军队,这么大面积的西域,几十个绿洲小国,根本就管不过来。所以,在佛教气氛浓郁的西域,必须依靠宗教的力量得到他的正统性。而罗什,就是西域神权的代表。如果罗什能公开承认吕光政权的合法,必定得到不止龟兹,而是整个西域几十万民众的认可。那么,他割据西域自立就不需要光靠武力了。
“罗什,他以不算太庞大的军队,想要割据自立,所以求助与你。可你不愿意向他屈服,不愿意以你的感召力承认他,对么?”
他眼里露出赞许,低头扶住我双肩:“果真只有你最了解罗什。他要罗什宣称他乃是观世音菩萨化身,为西域百姓疾苦前来拯救。”
我摇摇头。但凡有野心的人要篡位,总喜欢弄出所谓的祥瑞,喜欢宣称自己是某个天神托身。只是这些他不能自己去做,需要御用之人帮他。吕光恐怕不知道,罗什不是石勒石虎时代的天竺僧人佛图澄,不会用鬼神方术屈从当权者。他也不是玄奘,不会为王族歌功颂德,刻意与皇帝关系密切。出身的高贵,从小得到的盛名,他将当权者的认可视为理所当然,恐怕从来都没想过,政治可以凌驾于神权之上。
“你拒绝了,所以他无法可想,便以你破戒来要挟你。”
他点头,脸色凛然:“他不知道,我宁愿破戒,也绝不会为他所用。非为他是外族人,若他是明君,对百姓有益,罗什自然认可。但他残暴成性,荒y谗信,只有私心,从无为百姓牟利之念。若罗什屈从,将害了龟兹十几万,乃至西域几十万民众。”
“艾晴,你知道么,他坑杀了两万名已降的狯胡士兵。”悲恸聚集眉间,他愤然地捏紧手,“战场上杀人已是罪孽难容,而况坑杀已降之人。活生生的两万性命,就断送在他手上。这样的人,永世都不得超生,罗什若助纣为虐,怎能算佛陀子弟?”
五胡十六国时期,坑杀几乎成了每场战争结束后对付降兵的最主要手段。坑杀之数,往往都是几万之众。因为十六国时期的战争,绝大多数发生在不同民族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坑杀可以让对方大伤元气,也防止了日后可能出现的异族叛乱。最惨烈的坑杀在参合陂,北魏活埋了后燕五万降兵。以至第二年老英雄慕容垂亲帅兵马报仇,在参合陂的万人坑前与将士一起痛哭,一口血吐出,结束了七十年的传奇生涯,也结束了后燕的强大。
以前读史,无论怎样的唏嘘,都赶不上我昨日在万人坑里直面死亡的恐惧。当那些数字变成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时,才发现史书上的只字片语,在现实中是如此惨绝人寰。经历过昨日,我已经下决心不再置身事外。如果我有能力阻止任何惨剧,我不会去管什么改变历史了。心中翻涌着滚滚浪潮,看向我眼前文静清俊的男人。这样坚毅刚强,不向当权者屈服的罗什,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爱人,如今也是我最敬佩的人。
握紧他的手,向他迎上灿烂的笑:“别忘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他也用力回握住我:“你没出现之前,罗什什么都不怕。甚至想过,若迫太甚,我便咬舌自尽……”
“不!”急急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你的……”
柔和的笑漾满脸,把我的手拿下放进他温暖的手心:“可你回来了,罗什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还记得你跟我讲过的《孟子》么?‘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些困苦,不过是佛祖对罗什的考验。心有大志者,怎能为一介武夫打倒?”
“可是吕光恐怕不光是你破戒,他还会用更多恶劣残忍的方法你就范。”史书上就记载吕光让他骑劣牛恶马,看他出尽洋相。这些只是被记载的小部分,真实的羞辱,可能会更甚。
“我不怕。”他轻抚我的脸,微微叹息,眼里却有丝犹豫,“可是,会苦了你……”
“罗什,不要为我担心,我有办法自保的。”
我们凝神相对,双手紧握。夕阳的余晖透过天窗洒落在身上,笼出金色的轮廓。我向他展露最美的笑容,无论前路怎样坎坷,只要是你选择的,我一定在你身边。
金色牢笼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到处是黄金珠宝镶嵌的装饰品,所有窗帘桌布等丝织品都用金线织就。中间还有一整块剖开的羊脂白玉做几案,满屋的珠光宝气闪得我无法睁眼。十几个宫女排成一列齐刷刷向我们半跪,莺莺燕燕地唤着“听候法师差遣”。
我轻声问离我最近的一个宫女:“这里是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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