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的眼晴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外露,而是作为聪意灵秀的底气支
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
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
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
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
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
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s的了,这种颜s直到棉楣烂朽成条条缕
缕也不少s。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s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
s,黑青s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s,然后就可以做棉袄裤夹衣或套裤面料了。那时
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
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涝池四周
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时候,
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络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
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
涝池里捞出的沤成的黑净的褐黑s的棉布一
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表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
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
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
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她的
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
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打
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
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
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
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
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朱先生从涝池离时断肯定,
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
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
爱了……
朱先生注视看白灵的眼睛,似乎比初见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气了,甚至觉得
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白
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
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站父,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
的左方有个黑d。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d里去。跷过了黑d,你就一路春风
了。”白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d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
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塞枯井,甚至自杀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
神气:“姑父,你说明白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好。”
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c话说:“你甭听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说笑哩!”
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数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
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皮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子的眼s反而笑
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
放心吧,我不会吓出毛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d?我的前头后头,左首右首,生
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国现在就是一个大黑d,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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