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本君还会放手吗?嗯?”
希夷却摇头,眉梢眼角无一不是悲哀无一不是怜悯:“你总说他是蠢道士,单看他抛下你爱上东垣便知,他其实再明白不过。”
东垣,又是东垣。这是他第二次提起那个“他”。
“住口!”敖钦霍然起身,气咻咻同他对视。
白衣的仙者不露神色,利刃般的视线笔直穿进他的眼:“因为,东垣好过你太多。”
他怒声呵斥:“希、夷!”
希夷回他一个笑,那般木然不似寻常人的面孔,连笑容都不显善意:“同他想比,你什么都及不上。当年他若弃东垣而选你,才是真的愚蠢。”
第十二章下
晌午过后,道者病得更重。说是勉强进了小半碗白米粥,不一会儿又全数吐出来,四肢酸软无力,连倚在床头靠一会儿也坐不住,昏昏沉沉的,睡一阵又醒一阵。希夷的脸色越发不好,枉他在天宫中目无下尘似地称了许久的第一,却连道者的病因也还未捉摸出来。若是传扬出去,便是十足的颜面扫地。
敖钦跟他道:“希夷,别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是勤奋精进,旁人都是死的。你看看我这满屋子的书,再看看我这座城,本君哪怕每日随手翻上两页看上三行,百多年下来,总有一字半句是你不会的。”
希夷哼也不哼一声,带着他那一脸万年不变的慈悲,抬头挺胸从他跟前走过,连个斜眼都不屑予他。敖钦不以为意,用木托盘盛上几碟清淡点心,倚着窗栏候在小道士的卧房外。
希夷坐在道者的床头,脸上才露出几分心焦。神色虚乏的道士挣扎着坐起来反冲他笑:“可惜了,原先说好的,再过两日就随道长回您的清修之地叨扰几日,现在看来,是要改期了。”
不善言辞的上仙拉过他的手连连摇头,时不时低声问他:“可有哪里觉得不适?头疼或是心口发闷?”
小道士亦握住他的手安抚:“没事,只是觉得困乏,睡几天就好了。”
难得他神智还清醒,希夷也不勉强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诸般琐事,看经文时的体悟,游历凡尘时的见闻,为人一丝不苟得几乎刻板的上仙居然在闲谈时说起,曾在某州某城的某家小店中吃得一顿素斋,滋味甚好,及至今日时常挂念。
说着说着,终于还是没有绕开那个“他”。
缠绵病榻的小道士连病重时都不忘将背上的长剑放在身侧,谈天时有意无意用手指摩挲。
希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有‘他’?”
小道士轻声答:“或许还未记事时,便知道了。”
他说他自小便无父无母,道观中的老道自山脚下拾得他。道观虽偏远,却颇有名望,据说前朝时甚至接过天子的銮驾。身边的师兄师弟来来去去,遍地撒野好似满山的猴,却无人同他亲近。他们说,是他太古怪,同他说话时,总是眼望四方心不在焉。他亦觉得委屈,只因总有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畔说话,说得什么却一字都不曾听清。后来便开始噩梦连连,仿佛心头吊着天大的事不曾做完,整夜整夜不能睡得安稳,醒来时,浑身湿淋淋一身冷汗,抬手摸到脸上一手冰凉的泪。吓到了同门也吓到了自己。
待到大一些时,渐渐才明白,或许自己这一生便都要同这奇怪的梦靥纠缠不清。梦里依稀有模糊的身影,经年累月,始终是那一个,不变的轮廓不变的身形。耳畔的虚幻声响和梦中的急迫心情无一不是催促,找到他,或许便能知晓一切。
行冠礼那年,老道拿出那长剑来告诉他,拾到他时,那剑就放在他身边,想来该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双手高举头顶将剑捧过,明明触感陌生得紧,心头却撕裂般一阵锐痛,双目止不住泪水涟涟。自此,他打点行装背着剑孤身一人上路,找他,同时也是找自己。
“取出这剑看过吗?”希夷问他。
小道士吃力地把剑拖上膝头:“我拔不开。一路过来,谁都拔不开。”
敖钦在窗外看到希夷眼底的哀悯。希夷说:“若将寻他的执着放在求道上,或许有朝一日,道友能够位列仙班。”
“不会的。”小道士像听了笑话,嘴角微微弯成一个弧度,“我哪里能够?”
这一次他不是谦逊,两手抓过剑身,抬起眼来一本正经地望着眼前同自己有着肖似面容的仙者:“我并不执著。如若是求道,我早已走火入魔。”
“来这儿的路上,我曾经遇到一位琴师。”他不知敖钦在窗外,靠在床头从头至尾一心一意讲给希夷听,“他的琴声很好听,让我想起他。”
像是回应希夷的不解,道者顿了顿,抚着手里的长剑慢慢讲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弹琴,但是,听到那个琴师的琴声,心里就很安稳很高兴,仿佛……仿佛已经找到了他。”
琴师说自己叫沈吟,有一双隐泛幽碧之色的眼眸。沈字通沉,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居然连名字都是比着他因焦躁而干涸的心而设,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他天天去听他弹琴,去同他攀谈,同他结伴,明明那般拘谨那般内敛的性子,抛下了一切绕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叽叽喳喳只为他一个回眸一个笑脸。他告诉旁人,他找到一直要找的人,琴师就是那个“他”。
有人好心好意一再劝他,那个琴师不简单,恐怕非我族类。
他不听,罔顾了人家一片赤诚的心意,心甘情愿沉沦在琴师飘渺诡异的琴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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