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还是在中秋夜,我又见到了大哥,那天他捧了两个面具,问我喜欢哪一个。
“一个红色的猪面具,一个白色的小丑面具,也许小孩子都有些自己也搞不懂的趋利避害的灵性,我看着那个白色的小丑面具——那个面具其实挺可爱的,红色的脸蛋,绿色的眉毛,弯弯的眼——可我就是莫名觉得厌恶。所以尽管我也不太喜爱那个猪面具,可还是立刻伸手拿了起来,大哥当时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现在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我们分别拿起不同的面具,就像拾起南辕北辙的命运——
“以后的每一年,我们兄弟都能见一面。我们勾着肩背,带着各自的面具,到浮满了花灯的河边去,到金黄金黄的桂树下去。那个面具,我们各自戴了十五年,谁也没有提过要换一换。
“后来,生我养我的爹娘相继都去世了,他们走得虽早,但都很安详。我只剩下大哥一个亲人,他每年都来江南看我,再后来,还给我带来了大嫂和小侄女。
“最后一年,大哥没有来,来的是他一封亲笔信。
大哥说,我孤零零一个教书的夫子,在江南也还没有家室,不如就回凤翔落地生根,一家人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那时的世道总算有了些蒸蒸日上的样子,新主虽则越老越有些怯懦,可终究不是施□□的昏君,大哥说,我们不必再过藏头露尾的日子了。我们想相信这世道一回,可这世道就是不给人相信它的机会。
“我到凤翔府的那日,天很高,晚霞明灭,北地的秋终究和江南的两种风情,我在码头等了一会儿,就已经很喜爱那种美了。
“可不管我怎么等,大哥就是不来,我照着他画给我的地图,找到了大哥的宅子。那院里的情形,我想过金玉满堂,想过绿萝成荫,甚至想过陈旧杂乱,就是没想过,那里面的情景,对我来说不亚于修罗之地——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些恶鬼无时无刻不在我脑子里打转。流离失所寝食难安的时候我无法祛除心魔,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也照样无能为力——
***
一次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的场景,真实得可怖,真实得让人心生虔敬,在心口上旋生旋灭个千百番,究竟难以囫囵个地随苦泪一并咽下。
修罗之地开门见山地显露着声势,横陈的无头尸身,崎岖着交汇着的鲜血——
让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青年措手不及地明白什么是真实而残忍的君的威仪。
一面是披着复兴的衣裳兴风作浪的邪教,一面是打着苍生的旗号色厉内荏的皇朝,夹在罅隙中的伶仃的可怜虫,该求谁恩赐几滴卑微的苟活的运气呢?
软软瘫在地上的青年伸出颤抖的手摸向碎在一旁的杯盏残片,无意识地在臂上手上划着道儿,没有尖锐的刺痛传来,七窍五感的灵敏渐渐退潮,麻痹的知觉缓缓没顶。
***
“最后的最后,整个院落都付之一炬。那些皇朝的爪牙在墙根下花木上都泼了火油,一把火把半个庭院烧了个干净。大哥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桂树,浓香款款,烧起来的时候,满树金黄成了满树火红,桂花的甜香被火一烧,味道说不出的古怪。火起时我缩在柴房,行凶的人没发现我。我手里攥着从小侄女脖子上捡回来的平安锁,是她出生时我找江南最好的打首饰的师傅做的——”
“这一枚银铃就是那平安锁上吧。”钟雪怀从袖子里摸出一粒黑色的物事,那物事在他手心滚了两滚,便安静下来。
“是啊。那锁,我卖掉了,给与我同路的可怜人换了衣裳,就剩下了四粒这样的银铃,两个送给了队伍里的女孩子,还有一个我还贴身放着,不过约摸在我跳墙的时候遗失了。”
“……你怎会突然想要离开?可别说什么怕给我找麻烦的鬼话。”
“钟先生,那不是鬼话,我再不敢违逆天兆了。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说到这里叶鸿悠突然感到些不自在,梦境的末了,他抱着那人冷冰冰的身体和血红的不祥的面具,惊醒的刹那间,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绝望——
是了,绝望。亲生大哥全家惨死眼前,连留一个全尸都成奢望,当时的自己,愤怒,悔恨,不甘,遗憾,百味杂陈心间,终究都化成利剑,剜去了他的心。那个躺着一颗淡泊而火烫的心的地方,一瞬就空了。
然而当他怀抱着那个可以称之为陌生人的尸身的时候,旁的心绪逃窜得无踪无影,只有莫可名状的悲伤如疾风骤雨呼啸而来,将他本就零零落落的身体扯碎。
那一刻的悲哀绝望,究竟是为自己被确凿地打上不祥的烙印而伤,还是为失去了什么珍若珠宝的心尖上的东西而伤,他恍惚着想不真切了。只道这种悲哀,与失去了遗憾未能相伴左右的双生兄长的悲伤,终究是截然两样的。
“我做的那个梦,一派光怪陆离,错乱的时令,纷乱的人群,还有迷乱的我自己。我梦到了过世的兄长,梦到了我们小时候,梦到了一群群可爱的孩子,也……梦到了先生。”叶鸿悠深吸了一口气,坚定了语气,“我梦到的人全都代我受过,你们代替我去到未卜的迷途,代替我失掉身份和脸孔,也……代替我死,我怎能不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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