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留了根,好不了了。从前嵇临与他说,若是没养好,老了会留根。他也曾以为自己活不到老。现下呢,用孱弱无力的手抚着膝盖,才觉着,自己可算是老了罢。
药效过后,便是死灰一般的疲惫与倦怠。满身的汗,不记得药效发作时自己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但一定很难看。身上种种痕迹,不堪入目,跟自己一样,肮脏不已。仰着头,张一张口,想发出些声音。但最终,也只无声的苦笑。
倒是还记得几分,那日自己卑贱可怜的求饶。现在想想,不可思议。到底是鬼迷心窍啊,豁出去自尊与廉耻,凭什么觉得,萧青晗会留情。
不过是苟合过,不过是随手丢给他一些温存,就忘乎所以。瞧瞧,真是活该。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刻在血肉里,逃避不了。若是那些疼痛能化出形来,自己此时早已是千疮百孔,腐肉一堆。
这身体这样奇怪,明明里面已经烂透了,外面的皮囊还光鲜完整。但也知道,只剩一个皮囊。败絮其中,说得半点不差。入骨缠像是一场熊熊的大火,无休止地烧着他身体里的生机,像一场狂欢,直到熄灭,油尽灯枯。
两眼干涩,满心酸凉。
有时觉得,呼吸之间,也把身体的生气带了出去。每呼出一口气,便觉得身体里的热度散出去一分。等到有一日,一点温度殆尽,便是终结了。日复一日更加鲜明的念头,确信自己活不过多久。一场大刑,或是几顿鞭子,便再无活下去的可能。
萧青晗是算准了他的无能,那把长刀没收走,就放在他房中。将离远远地看,再也没去碰过。用什么再拿起它?此时说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自己是废了,里里外外,从骨子里废了。就这样罢,不愿再去费力纠正自己颓废的想法。反正也没什么用。反正,这辈子,也很快就到头了。萧青晗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而自己,早烂成骷髅白骨了罢。
是软弱了很多,常常一个人想着,就不争气地流眼泪。哭什么,自诩不会做这妇人样的,哭什么。想砸物件发泄,都不成了。因为手废了,一双筷子,都拿不稳。是一个废物了。彻彻底底的废物。
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除了扒着窗子望一望,再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萧青晗渐渐不再常来。起初是两三天来一次,到后头四五天才来一次,往往还是将离睡着的时候。醒来看见覆上肩膀的被子,才能知道,那人是来过了。
是嫌自己丑态难看罢,毕竟这样子,自己都嫌弃。有时候忍不住,问一问门口守着的侍卫,他在做什么。侍卫支吾一会儿,说是最近公务繁忙。侍卫眼神闪忽,将离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也挡不住。
终是一日,叫他绝望又踏实地放下了心头的猜想。是在药瘾发作过后,他昏睡半日,清醒过来。忽略身上大大小小的疼痛,一阵清亮的唱腔钻进了耳中。若有若无的,将离忍不住到窗前,打开窗子来听。
清风扑面,送来了不远的唱曲声。
“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
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两句,冲破院墙,直上云霄一般。将离的心提到嗓子眼,又落下去,痴痴地扒着窗子听。
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海誓山盟。
“是萧大人带回来的一个戏子。听说是个名角儿,惯唱青衣的,”侍卫往外头院墙看一眼,这样对他说道。
心砰砰地跳,快要冲破胸膛喉咙。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人走茶凉,未成曲调便散场。可怜自己藏掖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小心翼翼,念念珍藏。也不过换来冷眼笑柄,俗腻无方。
快莫要痴心妄想了罢。人心不足蛇吞象,霜雪焉能见太阳。
可仍是数着日子,有时三四天见得萧青晗一次,有时是十来天,也见不着一面。听门口的侍卫说,秋雨已落了四五场,再不久,就入冬了。原来这样慢,还以为,还以为,早到了冬天。
推开窗子,见着瑟瑟飘落的黄叶,最后一片,从枝头打着旋儿落地,自由不羁。深秋耀眼的光刺过来,白晃晃的。天又高又蓝。
“我能去院子里吗,”他站在门口,仰头望着那黑黢黢伸向天空的树枝。
“这……”侍卫犹犹豫豫,朝月门看了一眼,又摇头,“未得萧大人允许……”
他忽而笑了,那样灼目,叫侍卫愣了一下。那笑容纯净狡黠,将离弯着嘴角,只道:“萧青晗不会过来的。你若是不放心,看着我就是。”
不过是从门前到阶下的距离,黑色的铁链绕上手腕,走一步,便清脆叮当的响。庭院中厚厚的一层落叶,府中的下人还没来得打扫,便宜了他。像个孩童一样,把那些干燥枯黄的叶子踢起来,又看着它们落下去。
侍卫牵着铁链那一头,在后面跟着,不敢抬头看前面的人,窘迫的反而是自己。这样跟着走了几步,再跟不下去,索性扔了那一头,叫那铁链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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