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眷只剩念和一人,妻子早就在战火中被鬼子杀害。遗体也只是一捧骨灰,吴家上下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伯父问我:“你们这些小辈,为什么就这么狠心!”
我后来回剑桥后看到一些当时的报道,说日军攻势比前两次都猛烈,第十军预十师原本驻守岳麓山阵地,后来被调去守长沙,敌军强越捞刀河和浏阳河后,绕过东门,主力直扑预十师阵地。身后就是长沙城,根本无处可退,全师只能破釜沉舟,留下遗嘱决一死战。战后全师由七千多人损失到两千多人,吴应堂是牺牲的那五千人之一。
我第一次占用军线给陈镜予打电话过去,哭着跟她说只要你愿意回来,你父亲会想办法调你回来的。
陈镜予笑一声,笑声从胸腔中呛出来,柔软若无骨,她的声音带着暖度,轻柔地叫我的名字,像是我们曾经缱绻反侧中低喃在我耳边的情话。
“阿安,我们就快要胜利了。”
“你好好待在重庆,等我回来,我带你回剑桥,好不好?”
吴应堂的遗嘱藏在念和身上,她偷偷在我们独处时交给了我,像是对待她口袋中的糖果那般小心翼翼:“爸爸说,要我把这个给干妈。”
我揉了揉她的头,忍着泪露出一个微笑:“念和真乖,去和哥哥玩好不好?”
念国走过来,小大人一样拉着念和的手,哄她:“念和我们去花园里玩好不好?”
我锁上门,坐在书桌前坐下。
信上写:“陆安亲启”
里面是用钢笔写的小楷,字体稳重带着遒劲有力,上边粘了些泥土,他是在前线战壕写的。
“阿安,许久没这样叫过你了,说来也怪,在剑桥时还把你当小妹妹一样疼,回国后再见却发现你已长成大姑娘,这样再叫你阿安也怎么都叫不出口了。你在战争中有所成长,有了担当和牵挂,这我很高兴,你在战争中成长,尽管许多都不是我所希望你看见的,但是你还保有在剑桥时对数学的热爱和真诚的心,我很高兴你明白了爱国不是一句话或是一个职业,它是你的行动和心中的坚韧。我知道你仍然不理解我、镜予、小霍,以及跟我们一样的那么多的年轻人所对这个国家付出的所有,包括我们的生命。我不怪你,你没有错,你的最美好的回忆都在英国,但这也就如同我们最美好的回忆都在这里一样。我们的祖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她以换得她的重生。我之前还跟陈镜予说,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为了不让念和、念国以及他们这辈人重蹈我们的覆辙。我们这一辈,总要留给下一辈一些光明和和平不是吗。
这一仗非比寻常,我不能给你透露太多,但是我们身后就是长沙城,长沙的人民在身后,你最爱的那家馄饨店也在身后,我得守住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若是不能,则把念和也交托给你。陈镜予说只要有念国和你一口饭,就有念和一口饭。我信了。你得把念和养得好好的,让她读剑桥,让她在国王学院的天空下和草坪上玩耍,让她去图书馆看书,让她学自己喜欢的专业。若是她喜欢念国,那就嫁给他吧。
我决意死守长沙,若不幸身亡,也是以身殉国,你不要悲伤,念和也不要悲伤,我的骨肉将化作中华的巍峨高山,我的鲜血将流进长江黄河。我、我的兄弟、我的同袍将与中华长存。
勿念,勿悲伤。
吴应堂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日军电码破译法均来自迟步洲和《艾伦·图灵传》
中间那段解密方法是瞎写的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我后来没有再回过长沙,回去也是徒劳,物是人非,白惹伤心。
我也没有再见过陈镜予,连最后一次听她的声音,也是在我私自占用军线打给她的那几句寥寥数语。
我后来也反复做一个梦,梦见她坐在昏暗的地下工事中表情肃穆,周围一桌坐着她的同僚,上位坐着第十军的方军长。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陈镜予微低下头将脸隐在帽檐洒下的阴影中,她抿着嘴,眼中有不甘。
方军长说:“执行吧。”
他们全都站起来,庄重地对方军长敬礼。陈镜予也站起来,缓缓地、却又态度坚决地立正敬礼。
“是。”她说。
我看着她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内,外面是震天响的迫击炮声,她倚着墙点了支烟,嘴唇在抖,她将烟气吐出来,雾气氤氲下,她眼角红着。
我看见她嘴唇无声动了一下,垂下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拿指节反复敲在墙面上。
她站在那里,到最后拿烟的手抖地不成样子,但是她勉强抽完了一支。
勃朗宁一直别在她腰间,她抽出来,手套是新换的,白地刺眼,她整了帽子和衣装,拿着枪缓缓往上抬,手是稳的,稳如医生站在手术台上握着手术刀。
可手术刀是救人的,陈镜予把手术刀给了全军,只把枪留给自己。
我已经无数次地来过这个梦境,甚至我能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里。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举起枪,对着自己,扣下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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