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留片刻——”
六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像个孩子一样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一笑,转身,一跃上岸,便往下游飘荡而去。
片刻之间,已没了踪影。
第2章 二
三
翌日,许大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从沉沉的宿醉中醒来。他敞着小褂仰天躺在船舱里,阳光从藤条的缝隙漏进来,一格一格地仿佛还在移动。有一阵子他什么也没有想,有一阵子他想的全是六郎。
他想起六郎唇齿之间的触感。当时明明是吓坏了,惊恐地挣扎,出不了声地呼喊,那种窒息般的恐惧还留存在脑海里,可是一颗心却已输给了yù_wàng。那两片唇,明明是冰冷的男人的唇,却让他品出了甜丝丝的味道,软的,腻的,像春风中撩人的柳绵,待他想去抓时,却又被风吹去了。
六郎不是常人,他从很久以前就有所知觉。但他只以为对方是个藏了身份离家冶游的贵公子,又或是个身怀奇技行走江湖的小术士,他从未想到那些令人恐惧的地方去。
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终于接近了真正的六郎。
他又发了一会呆,便即起身收拾。他回了一趟家,将余钱尽皆取出,往城西的铺子里去订了一抬棺材,打了一坛好酒。路上遇见了前日说媒的人,又是一番纠缠,才终于再度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他今日连渔网都不曾撒下。便在船上吃了饭,坐在船头等着红日西沉。待那太阳的辉光倏忽坠落下去时,少年如约而至。
他将目光转向岸上的六郎。
若在往常,不必他请,六郎早自来熟地跳上船来了。可是今日,对方却只是站在河岸上,款款地朝他笑了一笑,“昨夜你喝醉了。”
许大盯着他,喉咙动了动,“是。”
六郎笑道:“是以昨夜我没有同你说,怕你醒来便忘记,还要来等我。你是个痴人。”
“什么意思?”
“我要同你道别啦。”六郎的语气像是在河面上跳了几跳再掉进许大的耳朵里的,轻得甚至有些欢快,“从明晚起,我便再不用困在这沂河里做水鬼啦。”
许大机械地重复:“水鬼?”
六郎道:“你不知道么?我原是个水鬼,很多年前在这河边喝醉了酒,失足溺死的。我造了业,被困水中,但到明晚便是期满,将有人来代我了。”
黑夜之中,少年白衣如雪,笑意盎然,水光粼粼地映在他的衣裳上,又映在他的眼瞳里。
许大低头,看见自己细心温好的酒,洗干净的酒杯,和新铺上的草垫。
“既如此,你上船来,我们细叙。”他说。
六郎却一怔,“你不怕我么?”
怕,怎么不怕?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我即算是怕,也到底给你留了余地。可你呢?你曾给我留过一点余地不曾?
他一晌没有答话,六郎打量着他,神色渐渐地变了,“你不怕我。”他喃喃,“你……你……”
许大却道:“你不肯上来,是你怕我。”
六郎一顿,复惨然一笑,“不错。是我怕你。”
许大紧盯着他,可是夜色太深,对面少年的瞳色也渐渐深不可知。许大道:“你上船来,容我问你一句话。”
六郎道:“什么话?”
许大转过头,看着不远处黑黢黢的山林,因为没有月亮,甚至辨不清远近。也许自己身边就有很多鬼。也许自己心里就有很多鬼。
他知道六郎无论如何也不会上他的船了。“六郎,”他轻声说,“我总要祝贺你,业满劫脱,再往投生,便可以重新做人了。”
“是啊,做鬼的,都想做人;做人的,却想做鬼。”
许大心里咯噔一跳,看向六郎,六郎却笑得软软,“芸生,与你相知一场,蒙你洒酒相赠,我很快活。”
“到转生之后,我便可以忘记你了。芸生,不如你也忘记我吧。”
“芸生,你方才要问我什么话?”
六郎眨了眨眼,纯真无瑕地看着他。许大口干舌燥,几乎不能言语,最后是抖着声音问出来的:“为什么这么巧,偏偏是在昨夜……昨夜之后,你便要走了?”
“你觉得很巧么?”六郎笑着,轻飘飘地叹息着,“我却觉得很不巧啊,芸生。”
四
日正当中,夏日的沂水浑浊而有力地脉动着,早起的渔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岸边与水上,下网、赶鱼、谈天、吃饭,热热闹闹,暑气蒸腾。
这时,一名女子抱着婴孩一步步靠近了河岸。
岸边的一只小船动了动,许大慢慢地坐起了身。
他已经两夜没睡,面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下去,眼中却放出全无颜色的冷光。他盯着那个女子,一边伸手去摸船板上的酒葫芦,葫芦却被他碰得滚到了更远处。
那女子身形清瘦,神容憔悴,身上衣衫素淡,但却是很精致的布料,迎风一吹,宛如飘摇的柳条。她怀抱的婴孩约莫在熟睡,她将那襁褓搂得紧紧的,下巴抵着婴孩的额头,口中仿佛在喃喃地说着话,眼睛却没有看孩子。
她只是看着这条河。
她的步子很小,但是她仍然一步、一步地往这条河里走了进去。
当河水淹没至手肘和襁褓,婴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女子好像也吓了一跳,但却仍然没有停步。
她只是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直到把婴孩蓦然抛到了岸上去。
摔在岸上的婴孩的哭声震天地响了起来。
渔人们一个个地划着船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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