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落,赵匡胤即令他“再吟一首。”
李煜亦不斟酌,再换一首:“花萼楼门雨露新,长安城市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焰,鸡踏莲花万岁春。”
赵匡胤微皱眉,这两首皆唐时所作,他可不想听唐诗。
诗中的“太平”与“万岁”,配这乱世渐平的汴梁灯火,也算锦上添花。一经李煜之口,他却听出悲凉之意。
赵匡胤出生时,诗中繁盛早已土崩。流血近两百载,婴儿白首凄然无依。到唐末,唐帝为避兵乱,数次逃出长安;东都洛阳亦成荒榛之薮——白骨蔽地,荆棘弥望,户不满百,四野俱无耕者。
他是听乱世的故事长大的,后来他就成了结束乱世的英雄。数年来乂清四海,欲重振九州昔日荣光。今日听降臣念盛唐诗,心慕神追的开元盛世,不过昙花一现,绽放之后,就是黎庶殒涕,海内悲凉。
据九鼎,建王业,克劲敌,复故土,抚万民。英雄功业,如日之方中,岂能容得日薄西山的悲凉。
再看眼前降君,许是重瞳之故,李煜的眼睛极亮。世说南朝天子爱fēng_liú,眼前这位“南朝天子”却沉浸在不合时宜的悲伤中,屡次坏他兴致。
“唐诗啊…”赵匡胤轻念,话音一转,“违命侯难道以为,开元灯会在历代中就盛极一时,无可比拟了?”
幼时亦闻开元灯市,心里隐隐憧憬,到如今就欲汴梁胜过长安。他乐见万民欢悦之景,特意将灯市延长了两日(注3)。
“大业年间,每岁正月万国来朝。宫城端门外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盛装歌舞者共三万人。奏乐之人共一万八千,金石匏革声闻十里之外。自暮及旦。史载东西两京‘大列炬火,光耀天地。振古无比。’”。
李煜从头到尾在背书。赵匡胤断定自己是听不到想听的了。
☆、第 6 章
“你我君臣一场,一问一答不难。为何在乾元殿,违命侯就沉默不语?”
“天庭仪仗甚整,罪臣畏惧天威。”
李煜话间委婉,赵匡胤暗暗冷笑,这话也来骗他。
“开宝七年,卿遣爱弟李从镒入朝,朕曾让他传朕意:‘若卿入朝,朕当大驾抵宋亳而迎。’(注1)朕自问一片诚心,无愧天地。违命侯何以执意拒命?”
对方想听什么,李煜心中清楚——他应“止马而献歌,托栖鸾以成颂。”现在,该用孙皓降书中的话——“暗劣偷安,未喻天命。至于猥烦六军,衡盖露次,还临江渚。”
三千里地已尽入囊中,何须质问抵抗之由;“百里相迎”实则无羁之谈,不过欲不劳寸兵而坐宾江南;“一片诚心,无愧天地”更让李煜不悦。
他是势屈力挫,输了国,他认。宋帝志在天下,东征西讨欲肆其心,却将自己粉饰成仁善圣人。
失控的抵触意脱口而出:“罪臣愚昧,毫不曾悟官家如此盛意。”
话中之意,“诚心”是假,将其骗至汴梁软禁才是真。赵匡胤记得翰林替他拟的诏书里曾给李煜加了一罪——“貌恭心狠”(注2),这话极不错。这降君不是曾经那个小心翼翼的藩臣了,浑身是刺,气还盛。
往前迈几步,按以往脾气早动手了,眼前小小文人估计一铁鞭也受不住。
“看来李从镒没将朕的诚意转述爱卿。卿爱弟失职,才致你我君臣失和,至于兵刃相加。”
李煜顿时被这话吓得背脊发凉。顾此失彼,竟没想到会连累从镒。
这恐惧不全因从镒。
如今天下大势,不过宋帝一人之愿。若天下是棋盘,小国国君就是天子摆弄的棋子。天子轻轻一挥袖,就能将棋子打入无底深渊——无国无家,身死异乡,为天下笑。
李煜已在此阴影下十多年。往日在金陵,连“上国”,“天子”这名号都可让他忐忑不安;此时不过强撑。
总不可再置爱弟于如此地步。他叩首跪拜: “ 官家恕罪。‘违命’之过,全在罪臣一人。”
何为“违命”—— 违天之命,不臣于王。 结局就是“恭命则愈,违命则苦”(注3)。
李煜话里松了口,又有些情绪泄露出来 ,是畏惧。
本有不胜衣状,再加这畏惧,眼前跪拜的小小降臣如冬日里一株疏瘦的枯树。
家人才是软肋吗?
越过李煜,走向御辇。另有一小黄门停在跪地的李煜面前,将他带上另一车舆。
车舆停在一宫殿前。小黄门在前带路,殿庭里左右钟鼓楼相对。月色如霜 ,风过,飘来阵阵梅花暗香。仰头看宫殿门屏,匾额上有“文明殿”三字。
赵匡胤坐书案后,书案上放御茶床。 黄门引导李煜坐于宾席,席前案几上亦备茶果。为示心无疑虑,李煜饮了口茶。
“闻卿终日醉酒。若能对酒当歌,终日为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提从镒,李煜依旧不安,不答。
但天子不是要他一言不发:“卿却总不乐,朕就不解,难道有人怠慢‘违命侯’?”
“‘对酒’有两种,‘对酒歌太平’,或‘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李煜稍谨慎了些,神情语气恭顺至极。
“卿入京后勤于诗文,可不算‘对酒不能言’。既然说‘对酒歌太平’,何不在此一试。你我十多年君臣,朕必不再为难。” 赵匡胤索性直言,他要这降君有个降君样。
“文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乐者不能使哀。”
赵匡胤知道文人话里爱绕,规矩也多。 这话倒算朴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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