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委任状,在这年的五月,抵达天津卫,正式给留守大沽口的温师,发了一个中央军的番号,领着中央的粮饷。
在此之前,温师叫名说是师,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师的规模,无非是温师长当年占山为王,继而弃匪成兵,是一路野军,准确的说,是杂牌军。这一支杂牌军自己管自己口粮。温师从上到下,都是一起跟着温师长做买卖——本来就一直往关外倒卖大烟,目前温师长衣锦荣乡,就跟本地的大佬“蛇鼠一窝”了,专为黑帮商队走私护航,抽取暴利。
群龙不能无首,顶头老大突然挂了,身为老大的亲信兼心腹,副官长是雷厉风行地草草拟了一份电报,直拍西安。
他从西安来。
他说,六师兄牺牲了。
周慈一直知道几个师兄弟都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仿佛都像是活在了传说里面——神出鬼没。
——既然如此,那就一直“神出鬼没”下去吧——反正自己心里明白大家都活着就好啦!
——如今这个世道,能“活着”就堪称一桩事业了!
而六师兄功败垂成,未能事业有成。六师兄——孟六死了,周慈有些恍惚,极其突然地,他居然想不起来六师兄是个什么样的音容笑貌——六师兄离家离得太早了!
刹那间,周慈面露比暮霭还要朦胧的微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六师兄!高义薄云天!
可是怎地,义薄云天的人,都是一个无名氏,来日白草西风,义士的墓碑上只有一个孟姓——全中国姓孟的人千千万!有谁记得他——有谁记得你!
江怡声记得孟六。本来,他在西安另有要事;本来,他要事繁忙。然而,当他听说本次的目的地是天津,江怡声一下子心动了——他心里一直装着同袍战友的嘱托。
真是叫人酸楚难当的嘱托呀,尸骨无存、毫发全无——连个衣冠坟都没得安!江怡声面上笑微微的,然而却是双手颤抖,男人颤抖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这一本白俄诗集,他随身携带、惯常通读,孟六那张在岁月流逝中渐渐发黄的遗书,就夹在里面。
江怡声缓缓、颤巍巍地将东西递了过去,目光涓涓,他凝望着眼前周先生那张安静而疲倦的容颜,男人温和地、轻声道了一句:“幸不辱命。”
他终不辱命,故人有所托负,不敢不从,幸而有所从——要是找上门来,没有一个故人的亲友所在,那……不是一个心酸可以了得!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明年今日,都没有父母兄弟给他上一柱香!
——幸好啊,幸好还有人在。
江怡声微笑颔首,满心欢喜。而对面轮椅上坐着的周先生,周慈,双手捧着这张轻如羽毛的遗书,却感到重逾泰山,男人哭不出来,面无表情、毫无感情,周慈木然地想,怎么就哭不出来呢——这是六师兄,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兄弟呢,可是兄弟啊,你走得太早太久也太远——兄弟忘了你!
他忘了。他捧着这封口信,像是捧、又像是要松开——不敢看、不去看,他想,忘了好,忘了人家,就不知道难过了。
周慈难过极了,他的腰背都弓起来——像是不堪负荷,他难过之至,走了一个七哥哥,现在又走了一个六师兄,人生在世,苦楚良多——当真苦楚良多。
江怡声站了起来,走到周先生面前,他低头想了想,然后男人把一只手伸出来搭在周先生的肩膀上,江怡声拍道:“老周,孟同志死而无憾。”
他仿佛是要传达一种情绪,又或者是传递一种安慰,男人又轻轻重复一声:“死而无憾。”
周慈垂着一颗鸦黑头颅,目光落到对方的裤腿上,就见人家脚踩一双平底雨鞋,腿脚满是干掉的泥泞,长裤也是皱巴巴的,仿佛千里迢迢、关山暮水,一路都未曾好好休憩、善待过自己。
江怡声这几年,军中劳碌,的确不曾善待过自己一下,仿佛之前那种公子哥般养尊处优的生涯都结束在一场全国通缉里。
他再也不能抽出一段悠闲的时光来修剪指甲、头发;再也不曾注意过仪容;边幅草率;也不曾平心静气地练上一段书法……他活得非常匆促,赶一般。
这个五月的和煦下午,春夏交接的时节,正是青黄不接、冷热交替的时候,对方单衣单裤,普通之至,周慈在日光斑驳照耀下,长久凝望着江先生,他凝望人家,突然间福至心灵,江先生很美。
这倒不是说江先生如何年轻漂亮,凭他这个粗糙造型,就算是把衣裳里面的人换成李少闻,那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周慈是个粗人,出口不能成章,男人只是统笼地感觉江先生是曾经很体面、很“美”过的。
——江先生的气度,是真正从内里散发出来的,非常好,处处都好。
周慈不知道,许多年前,上海有一位马大佬曾经这样评过江老弟:老子折杀人,老弟折服人。
——人家赞的,就是江老弟的好气度。
周慈长久凝视着江先生,折服不已——心服口服。
周慈和江先生共进下午茶。
他亲英,按照英国规矩,让十六差人上了一桌子的西餐冷食。而周慈坐在轮椅上,面对着长桌子,摆出一副大马金刀的架式来,男人是挽起袖子坐在首席,开始一言不发地大嚼,要是碰到不好夹的,周慈就支使十六给夹到眼前,不仅给自己夹,他还让十六给江先生夹苹果派,而江先生盛情难却,索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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