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枚举。
老管家还记得朱玉最喜欢的一件旗袍,是一件白底儿缎子,绣一支血红色梅花的。她穿上是说不出的风韵,说不出的清丽,说不出的妩媚,说不出的脱俗……简直就是……老太爷说的……对,瑶池不二,紫府无双。
那件旗袍是短袖,朱玉浑身上下一点儿疤痕肉痣都没有,白璧无瑕。唯有右手手臂上靠近肩膀的位置,长了一点胭脂色的胎记。白色的旗袍衬着嫣红的胎记,那样出挑,叫人心神荡漾。
那胎记跟顾家臣手臂上那一颗,竟是那样的相似。
老管家看到顾家臣手上的胭脂计的时候,也呆住了。他想了半天也觉得不相信,可是仔细看顾家臣的模样,倒是依稀有几分朱玉的影子似的,也是明眸皓齿,星目柳眉。他不知不觉地就伸手去顾家臣头上摸了一把。
这一把带下来一缕头发。
老管家把那丝短而黝黑的头发捏在手里,就像捏着什么救命的宝贝一样。
现在一根头发就能做医的,对这些性息一向很敏感,虽说是隔代亲缘鉴定,贵一点,但是也不难。
朱玉一直是老太爷心中的痛。
那时候建国不久,全天下都是事儿。老太爷扛着季家的旗子,经常到处出差。朱玉的事情本来瞒得好好的,不知道大奶奶是怎么晓得了,趁着老太爷出差,带着人来端了藏娇的金屋。
老太爷走的时候,朱玉怀着孕。大奶奶来的时候她刚生产完,还坐着月子。老管家还是医护人员的身份,被老太爷留下来照顾朱玉。可他再怎么是老太爷的亲信,也不敢公然和大奶奶叫板。
大奶奶叫人把老太爷的人都拦在外面。
老管家只听见宅子里一片哭声,有大人的,有小孩儿的。孩子被大奶奶抱走了,他们几个老太爷的亲信被大奶奶叫人给关进了柴房里,派人看着,直到老太爷回来。
大奶奶也没闹开,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老太爷回来才发现他的人都被关起来了。孩子不见了,朱玉服了毒,死在床上。
老太爷见到朱玉的尸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好几天。寒冬腊月,尸体都冻成冰了。
而那孩子的下落,没有人提起。老太爷私下寻了由头,拷问过大奶奶身边贴身的一个人,用尽了手段,那人却只说:
“孩子扔出去了,寒冬腊月,大概冻死了,或者被野狗吃了。”
老太爷气得一枪打死了那个人。那以后老太爷和大奶奶就一直是貌合神离,从来没吵过架,但是也再没有感情了。
上过战场的人,对生和死都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老管家觉得那孩子没准活着呢?
老太爷还没见过那个孩子呢。
老管家跟他说,是个模样很漂亮的女娃。粉蒸玉琢的,全身上下一片雪白,一点儿记号都没有。
老太爷听了止不住的悲戚。
八尺男儿,上战场给人一枪打穿了肚皮,肠子流出来也没吭过声,那一瞬间却哭得像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那是四十多五十年前的事情。那孩子要是活着,她也该有孩子了……
老管家手里颤巍巍地捏着那一根头发,上车之后就找了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头发给包起来。听见老太爷问他,他沉默了半晌,才说:
“我刚才给那孩子翻袖子的时候,看到他手臂上有一点胭脂计……就跟二奶奶手上是一样的……所以心里有点……”
季老太爷听了,反映却是淡淡的。老太爷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目光落向不知道目的地的远方。
老管家也叹了口气。
当年,老太爷也不是没想过那孩子还活着。他派了好多人出去找过,把可能丢孩子的地方都找遍了。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抓来问,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白生生的女娃被丢在外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的孩子的,不论孩子的死活,都有奖。
那时候的北京正值严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极目之处皆是一片白色莽原。就是军队行军也跑不出那么远。可是孩子却像消失在了大雪之中一般。
找到后来,希望越来越渺茫,就是找到了大概也是尸体。老太爷也放弃了。
他心想,那孩子说不定根本就没被拿出去扔掉。那个年代一个女娃儿能有多值钱?大奶奶下令拿去扔了,那么冷的天,办事的人搞不好根本就懒得出去,直接掐死了,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埋了……或者扔在马桶里淹死,然后拿出去倒了……都不是不可能的。
老太爷不是没想过掘地三尺。后来是当时的小少爷,也就是季泽同的大伯,那时候才七岁,他亲口告诉父亲说,孩子抱出去扔了,他看见抱出去的。
那个冬天是北京最冷的一个冬天。老管家回忆起来,这么多年,都没遇到过像那一年那样冷的天,那样大的雪。
现在各处遭雪灾了,都有解放军带着工具去铲雪。老管家每次看到那个画面,都会想起当初丢了孩子,老太爷派人出去找。那时候就是很多穿军大衣的人拿着铲子在外面一寸一寸地翻雪。只不过那铲子下得特别小心,因为大家都害怕一铲子下去,就是一个白生生的婴儿。
那铲雪的画面,老太爷至今是不敢看的。
季泽同之所以那样受老太爷的宠爱,连回乡养老也要带着他,就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浑身上下一片雪白,一点记号也没有。
老太爷抱着还是婴儿的季泽同,私下里说,这孩子搞不好是朱玉的孩子转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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