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不多,但认出他却花了更长的时间。臭味充盈,苍蝇盘旋,久远的血安然混在泥泞中,发成一泡污似的黑色。刑狱比最脏乱的贫民窟更令人作呕,又是一个别样的战场,单方面的屠宰场,死亡的气息侵蚀每一个鲜活的灵魂。
顾青让死死钉着牢里的那个人,邋遢、憔悴、不成人形、奄奄一息……他眼里的泪珠子一下就滚了下来。苏先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作为讲师,他的衣着是朴素的,却永远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眼镜压在温驯的鼻梁上,整个人便是往前推个七八百年“谦谦君子”的写照,唯有登上讲台,谈到动情处时会激情昂扬。作为先进思想的传道者,他风骨高标,学贯古今,提携后进更是不遗余力。若不是有这尊金身的偶像屹立在前,恐怕他也难以在一片昏暗芜杂的乱象中找寻到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
可泥塑坍下来了,神像的金漆剥落了,戏台子上的帷幕过早的落下了。人生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又惨,又残酷,又慌张。一辈子极少热闹,其余时候都荒凉。
“先生。”他恭恭敬敬地叫。
那垂死的、一半已成了干尸的苦命人抬起眼睛,用行将就木的力气和他说话:“是你……被我牵累了的孩子……”“没有的事,是我弄得不好!”“要是我的计划再周详一点,或许你也用不着陪我们这些老骨头受苦……”
顾青让连忙劝慰。瞥见苏纪青皱巴眼角里蕴出的浑浊泪水,他只觉得自己心也要痛麻了。背弃战友独自逃生的羞愧歉疚之情,也从未有过的强烈,直要将他整个人都愧死当场。
“你一向是我最看重的学生。今日大祸,只有你逃出生天,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等你出去后,咳咳,可否请你代我向亲友们报个信……苏纪青这一生,始终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
“咳,我虽是要含冤而去了……但革命并没有、并没有完!南边两党汇合,孙先生再掀革命大潮,我的战友都将在那里……咳咳,报效家国!好孩子,你的心里若还是有血气,就一并去吧……”
他再说些什么,就都是些口齿不清、稀里糊涂的浑话了。顾青让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大力点着头,拼命上下甩着,甩到地上四下泪痕斑斑。他浑身上下都无力气,两腿几乎被污臭的泥泞绑住了。直到异响传来,陆玉典奋力将他拖出去,也还是失魂落魄。
出狱后他休养了三天。一闭上眼,苏先生骷髅般的形貌便浮现在眼前,连着那灼灼的不甘的眼神,殷殷的恳切的话语。陆玉典尚要打点后续事务,不得不先自回家。等再见面的时候,明明也没过了多久,但只消一个照面就知道,一切都变了。
顾青让理了个短平头,倒是精神了很多,相貌还是扎眼,气质却变得冲淡,不再是愣头青般的毛头小伙。陆玉典望见他明亮平静的眼睛,先是一愣,再留意到他难得正式的衣装,心就忽然往下一沉,像力竭的飞鸟从天而坠,尸身砸在雪地上,恸然有声。
“我们出去走走吧。”顾青让抬起头来望他。陆玉典点头说好,一反常态的客气。他其实是个很细致、很识时务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恪守礼节,遥远又体贴。
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永远具有某种韧性,无论是坐了哪家皇帝,改了别姓江山,来来往往的军队屠了多少人,喊的又是什么口号,都不妨碍百姓们在这片动荡的土地上过着品茶听书的小日子。忙里偷闲,苦中作也作出乐。夕阳给紫禁城的飞檐红墙蒙上烁紫流金一般的橙黄色,墙角石缝里野草苦苦探出柔嫩又刚强的尖芽。草芥和草芥一样的人们,就在这里死了又生,生了又长。
他们穿过挨挨挤挤的胡同巷口,越走越偏,也越走越静。拐角处总是淤积着一家一院的烟火气,柴米油盐销成的灰堆,是这座大城里不为人注目的卑微角落,但此刻经过时却觉安详又可亲。街上小贩活泼泼地叫卖,货担里的小商品琳琅溢彩。他们闲聊,说的都是些生活琐事,渐渐声音弱下去,一旁的行人也渐渐稀少,间或只有两三个小孩子提着风筝跑过去。彩绘的风筝,精工的手艺,风中俏皮地曳着条长尾巴。
“春天要来了。”陆玉典几乎是自言自语。
“最迟暮春之前,我就得出发了。”顾青让低低地说,回头看风筝,不敢看他,“时不我待。”
“我知道的。”陆玉典转过头,眼神中有某种不起风波的温柔,加快了语速,倒像是主动为他开脱,“我之前……也早有这样的打算。虽说是用计将你赎了出来,毕竟是留下了案底,再在北平呆下去多少有些不便,不如先避避风头。”
“不……避风头只是一时。但我这一去,也不知能否还能再回来,再回来又是几时。我也不想瞒你,害你白白为我……为我空等……”顾青让悄悄眨掉泪水,鼓足气转头望向他,脊背坚硬笔直,直撅撅地像生铁。
陆玉典沉默了。他的如簧巧舌、善舞长袖此刻都废了,只能虚了脚步,空茫茫地看远处燕子飞过泥瓦屋檐。是□□的燕子。不知还能一起再过几个春天。
“时局如何,你心里也有数。我们谁都不敢打包票自己将来不会遇险。何况我要行的还是危难之事。这座城里有我爱的你,但是没有我应做的事。”
陆玉典缓缓抬头,长嘘一声,露出个惨淡的笑,恰似一张纤薄皮影阴沉沉披在脸上。他说:“你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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