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三昧每天清晨醒来,都会把前一日的事忘个一干二净,卫汀要先告诉他自己是谁,再告诉他沈伐石是谁,他才会安心,否则,他会自虐似的去想那个他根本想不起来的人。
用季三昧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觉得自己哪里缺了一块。
他自己说不好哪里缺了一块,但就是不完整。
而告诉他“沈伐石”这个名字,就足以把他变得完整起来了。
越和季三昧待在一起,卫汀就越感觉到了自己的无望。
——在季三昧看来,他早已经和沈伐石活成了一个人。
在长期的游荡中,卫汀当掉了自己那块被季三昧重又偷回来的玉坠,这些银钱又被快速换成了药,流水一样地花尽了。
季三昧起初还能帮他管一管帐,但是后来,他的沉疴日益严重起来,稍稍动一下脑筋就头疼欲裂,卫汀不敢再拿这些琐碎小事来烦他,只能尽量节省自己的吃穿,来让季三昧最后的一段日子过得快活些。
然而坐吃总会山空,在花掉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后,卫汀陷入了对前途彻底的无措之中。
他开始学着去讨饭,然而任何一个地方,哪怕是再小不过的村落和城镇,都有固定的乞讨者,他的外来身份,让他不管去哪里都要挨揍。
卫汀不愿动用灵力伤害那些流民和乞丐,好在他身体比一般人强悍,总能扛过去。
只要护好讨来的三瓜俩枣,在挨揍后拍拍自己沾灰的身体,就能伤痕累累地去给季三昧买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或是炊饼。
在流落到白家镇时,卫汀依旧是如法炮制。
挨本地乞丐的揍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他护住了那个讨来的烧饼,当他欢天喜地地捧着烧饼返回安顿着季三昧的镇边破庙时,他撞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正贴着季三昧,很是急切地说着些什么。
卫汀看他眼生,心中就多生了几分警惕,将他拉扯走后,才注意到他也是个盲人,愧疚之心顿生。
言语交谈间,卫汀发现那盲眼的少年竟然是季三昧的熟人,他似是对季三昧关心备至,还问及了季三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负气的卫汀嘟囔了一句:“都是那个沈伐石害的!”
在他心目里,季三昧会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和沈伐石脱不了干系。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人竟发了狂,说什么都要把季三昧带走,卫汀正欲阻止,季三昧就出了手,动用法力,把那盲眼的少年压制得动弹不得。
随后二人就走了,留那少年一人在原地,卫汀心里仍是不解得很,频频回头,看向那一脸悲伤的少年。
有那么一瞬间,卫汀产生了错觉。
……他和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他们都痴迷着一个叫做季三昧的人,都是永远得不到他、却又死不瞑目的疯子。
☆、 第94章 千年(一)
一道金光融入了卫汀的体内,取走了他那颗已经渐趋停顿的心。
在潺潺流水似的生命自卫汀浑身的创口向外流逝时, 神明却没有走。
他问道:“快死了, 你怕不怕?”
到了临终时分,卫汀身上的痛一点一滴地被消磨至麻木, 恐惧感也渐次消失,神明在他眼中的神秘感更是一层层剥离了开来。
他反问神明:“你怕吗?”
卫汀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或许是错的, 但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像商人一样同世人讨价还价的神, 他很孤独。
这个想法听来可笑得很, 一个死到临头的普通修士,何必要操心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孤不孤独。
但卫汀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神明有着一部分高高在上的人该有的漠然, 却又有着他们不该有的人情温暖。
拥有感情, 这对能活千万年之久的神明来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不怕, 就是挺无趣的。”神明竟然有心思向卫汀倒起苦水来:“这世上的神陆陆续续都走了, 他们有创世之能, 可以自由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创造他们喜欢的东西。”
“你为何不和他们一起走呢?”
神明笑了笑:“这里有我要等的人。”
“你要等谁?”
神明合了合眼睛:“我要等的人,他快来啦。”
卫汀没能撑到听完他的故事, 整个人就堕入了极深的幽暗中,活气从他的掌心和眼里一分分流失殆尽,把他变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肉壳。
在卫汀断绝气息的瞬间,一个穿月白色衣裳的身影自灿烂的旋光中踏出, 轻裘缓带,贵气清雅,模样像极了一个养尊处优的文雅书生。
他俯身,掌心微开,一抹微光自他掌心晕散开来,光极微弱,甚至照不亮这陋巷的一隅。
神明继续对着死去的卫汀讲述着他的故事,他不需要听众,但他需要说出来。
他说:“我啊,有个小师弟。”
他说:“小师弟比我小很多,只是他不肯叫我师兄,一定要叫我前辈,说是这样叫起来更有江湖气。”
“他的品味很差,衣服总是不穿好,蓝衣配紫靴,红裳配绿裤,每每我都会纠正他这样穿不对……”
神明的掌心流光缓缓拂过卫汀的尸身,将他幻作了一颗淡棕色的梧桐树种。
在他耳边,响起了那个花花绿绿的少年快活的声音:“前辈真好,没有前辈,我该怎么办呢。”
“叫师兄。”他听到自己这样纠正少年。
“掌门师兄!”
“代掌门。”
“前辈。”绕来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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