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试过运转血契,试过催动心上那根真血羽翎……
如此奔忙数月,人将所有门路试了个遍,南墙撞破,入地无门,不得已才将名字挂到了山麓功德房中,老老实实攒起功德来。
四五年转瞬即过,这一日,喻仙长正持笔踞坐在功德房后院一隅,潜心默着御兽门里,无甚大用的一本下品功法。
一旦他洋洋洒洒默罢全篇,献予功德房管事,即可如数记上两百功德。
如今稍有见识的散修便知:进了万霞山功德房,首选寻宝、探秘这等美差,结队归来功德上万;其次则是接取天级地级的悬赏,辛苦一趟也能小赚个三五千功德。
像喻仙长这般,贱卖了上百本宗门功法,每本只换取两三百功德进账的修士,万万人中,绝无仅有。
即便是万霞山中人,也觉此人糊涂。毕竟同其他差事相比,进献功法唯一的一桩好处,不过是无需厮杀,不必见红,能安安稳稳保得性命罢了。
正在喻仙长研墨挥毫,默出大半时,恰好有接领悬赏的修士自后院而过。
其中一人看见喻炎,忍不住与同行人笑道:“白兄,瞧见此人不曾?刚在功德房挂名的头几个月,这位喻仙长还肯和我等一同接些惩恶悬赏,几度深入险境,算是个堂堂正正之人。谁想有一回,他自己贸然进了蛇窟,数日后全须全尾地逃出来,浑身上下一点油皮也不曾破,心里却是吓破了肝胆!你瞧这人,竟然从此龟缩在后院,一日日抄写到如今!”
那位白兄闻言也笑答道:“我亦有听闻,说此人刚献过一本剜心不死的功法,复献一本剜肠不死的功法,一本功法改头换面能献个十余次,仗着万霞山老祖慈悲,骗去了不少功德!”
喻仙长听得有趣,忍不住暂时搁笔,朝两人弯眉一笑,插嘴道:“道友此言差矣。我也常常花费功德,借阅其他道友进献的典籍功法,数十本当中,往往只有一两本言之有物。谁家不缺斤短两,谁家不贪生畏死?彼此都是一路货色,两位道长见着我,也如照镜子一般,千万莫要疏远了我!”
他这样曼声讥嘲了一通,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听得两名修士脸色顿变,直道:“谁与你一路货色!”说罢,再不愿与喻炎多言,愤愤然拂袖去了。
喻仙长见二人动了真火,更觉好笑,忍不住在心中笑骂道:自己从来只爱下重注豪赌,事事都想倾尽一切一搏,当真不是贪生畏死之人!他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喻炎腹谤了好一阵,然后才笑着摇了摇头,草草改完手中那篇挖肝不死的功法,双手奉给了当值弟子。
等这笔功德入账,喻仙长掐指一算,发现攒下的功德,与觐见心尖尖上那位神君所需的数目相去不远,脸上情不自禁地又露出些笑模样,人随手将长案上纸砚笔架推到一边,只拿起今日刚借阅到手的几册典籍。
可就在喻炎端着这一摞功法典籍,长身而起时,他一双道袖自案面扫过,恰好掀翻了桌上凉透了的半杯残茶。
喻炎吃了一惊,人匆匆腾出手来,上前半步欲扶,谁知慌乱扑救下,右手手肘又在案角重重磕了一回。
未等手上钝痛传来,喻仙长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一片。
他倏地压低了声音,近乎是嘶声求道:“别……我没事!飞光!”
他在手肘处用力揉了两揉,急怒之下,又连连骂了几句:“我是筑基之躯,这点小痛,连我油皮也磕不破……根本用不着你!你是想气死我不成?”
喻仙长这样说完,却不敢当真叫自己气得青筋隐现、额角胀痛,人不住呼吸吐纳,叫自己先喘匀了气,然后才将典籍夹在腋下,阴沉着脸色,将道袖卷起,细细看了两眼。
只见他手肘磕碰之处,肤色均匀,皮肉紧实,几乎看不见红肿损伤。
可喻炎仍是满脸懊悔,紧紧皱着眉。
趁此时四下无人,他慢慢擦净右手凉汗,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玉色鸟蛋取了出来。
时隔数年,那枚袖珍鸟蛋似乎小了数圈,蛋身上却多出了四五处裂痕,最深的一道裂口,细密裂纹已经交错如蛛网,隐约露出蛋内的一团混沌青气。
那并非是破壳的碎纹……那不过是纵横交错的伤口。
随着喻炎手肘处最后一丝红痕隐去,蛋壳上又多了极小的一道裂痕,仿佛刚替人挡下了什么灾痛。
眼前这一幕,倒叫喻仙长再度想起多年前的一场怪梦来——
彼时飞光刚刚悟得天机简,为自己潜心算了一卦。
他猜不出飞光那次占出了什么卦,只知在那一卦后,自己渐渐坠入梦里。
他梦见飞光在梦里化作青鸾真身,硬是压榨出最后一点法力,送给自己一身浩浩汤汤的碧色华光。
他梦见飞光绕身而飞。
他梦见飞光朝自己说话了。梦见自己虽筋骨剧痛,听见飞光那番话,却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原本只依稀记得自己梦中为何而笑,他那时笑的是……原来飞光,竟这般喜欢我吗?
再后来,深入蛇窟险境,数日不死,方记起飞光在最后一晚,究竟说了何话。
与人刀剑相争,连中数剑,身上无伤,方记起飞光在最后那一晚,究竟做了何事。
蛋身上每多一道裂痕,喻炎便要心痛懊悔数月,他本是与天争命之人……如今却成了天底下最谨小慎微、贪生惜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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